中秋八月,正是秋高气爽,入夜稍显凉意。正值望月,夜幕中一轮明月又大又圆,映衬得醉月轩中推杯换盏的人们犹如月下狼人的狂欢。
不同于前庭的热闹,西厢偏院假山背后,却是一处没落的院落,一院之隔光景却有如天地之别。传说这处房子住过一位为情郎殉情的当红姑娘,人一死,那情郎却立刻改了面目,抛下从前的海誓山盟,转眼就与别的女人成了亲。
“从那时起啊,这西厢的后院就去不得了。”便是这醉月轩中的小厮也私下里言之凿凿地传说着这鬼神之说。便是那夜半的风声,穿堂过室也会在有心人耳中成了那姑娘做鬼后在这儿徘徊哭泣。到这醉月轩来找乐子的,更是不愿触这霉头的。
夜半,呜呜咽咽的哭声夹杂在渐起的夜风里,从那紧闭的房门中挤出,更加让人毛骨悚然。一丝阴云被风吹拂着挡住了高悬的明月,那地上树影中斑驳的月光也仿佛离人泪。
痛,好痛,原来这就是死去的感觉,安妍心中想到。指尖仿佛还留存着逸铭宽厚的手掌的温存,若说她心中还有遗憾,那这样的生死相离恐怕是她最大的遗憾了。
那一世,她为家人而活,好不容易偿还掉家中赌博成性的老爸欠下的赌债,她已然成了大龄剩女。长得不够美,身条不够细,偏偏在她对婚姻动了念头的时候又查出了患了癌症,未婚夫也离她而去。她本以为天意注定让她这一世与美好的爱情、婚姻无缘,却偏偏在她弥留之时,让她知道了——那个一直在她背后支持的蓝颜知己,竟然一直等待她为他转身的那一刻。
冰凉的感觉滑过指尖,她曾在醉后嘲笑,他作为“闺蜜”唯一的缺点就是长得太帅,容易引人犯罪。那张模糊在泪水后面的英俊面庞,她应该是再也看不到了。
一层薄云如轻纱般慢慢飘过,隐隐约约的哭声从那紧闭的房门中传出,随风消逝。“小姐,你睁开眼看看奴婢啊,求求你了,别扔下奴婢啊……”哭声那样悲切而绝望,在安妍的耳边不停回响。
“小姐,奴婢知道你是舍不得奴婢的。没有你,奴婢也不想活了。小姐,你不能放弃啊,为了夫人你也要活下去啊……”哭声中夹杂着不知道谁絮絮叨叨的言语,冰凉的感觉又一次滑过指尖——“安妍,为了我,能不能为了我活下去……”
一眼也好,哪怕一眼也好,她要记住逸铭的脸,还有他温柔的眼神。脑袋痛得仿佛要炸开了一样,一些奇怪的画面从她眼前闪过,随即又消失地无影无踪,沉重的眼皮慢慢睁开,本以为看到的会是逸铭苦苦哀求的脸,却看到的是在昏黄的光线下一个哭得已成泪人的少女的脸。
淡粉绸子裙装,头上梳着丫鬟髻,那少女伏在自己床边哭得已上气不接下气。这是哪里?自己不应该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吗?
“小姐,小姐,你醒了!”那少女紧紧拉住安妍的胳膊,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太好了,夫人保佑,神佛保佑。”
小姐?逸铭在哪里?她的眼神涣散地向四周张望,却被那少女一下子挡住,“你是谁?”谁知这话一出口,安妍便被吓住了,怎么是这样陌生的声音?虽然人在病中声音难免嘶哑,但是这却是一个细柔的少女声音,似乎因为病痛底气不足,柔弱无力。
那丫鬟模样的女孩讶然,充满泪水的泪水仍不失灵动,“小姐你怎么了,我是小莲啊,你连我都不记得了么?”说着,眼泪已经抑制不住,滴滴珠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坠落,看得人心生怜意。
安妍收扶住阵阵发痛的额头,手指却不期然摸到一圈缠着的白布。环顾四周,屋内装饰大多破败,但是古色古香的桌椅、柜子却仍不失别致。挂着的纱蔓却是红粉青绿居多,稍显庸俗。
“小姐,”小莲眼泪滴滴答答,“你怎么这么傻啊,你忘了夫人了么,怎么就恨得下心来去撞墙寻死呢?”
安妍听得糊涂,什么小姐、夫人的?还以为演电视剧不成?还撞墙?她想活还来不及,怎么会去寻死呢。只是刚才耳边明明是逸铭的声音,叫自己活下去,为他活下去。
“若是他们想毁了小姐的名节,小莲是绝不会答应的,要拼也是拼小莲的命。小姐,小姐千万不要再想不开了……”
看着这一身丫鬟模样装扮的女孩,环视着周围古色古香的摆设,难道自己没有死,而是——穿越了?
这种死中得活的感觉,就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不管希望多么微小都会让人拼命挣扎。也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知道生命是多么可贵,哪怕是多逗留的那么一会儿都会让人感到无限眷恋。
只是,这里是哪?看来这身子原来的主人是一位轻生的小姐。到底她姓字名谁,怎么会起了轻生的念头,这一切就如一团迷雾挡在她眼前。
“小——莲?”安妍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孩,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面容清秀,身材稍显瘦弱,小脸上哭得左一道右一道。
看来这小莲应是这小姐的贴身丫鬟,主仆情意颇深,那想必对主子的脾气性情定然也十分了解。若是安妍想平安地占用这具身子,定是需要她的帮助。
“我的头混浆浆的,痛得厉害,什么都记不得了。”虽然是落魄的小姐,但是能上天能给她重生一次的机会,她已然对这样的恩赐无比感激了,怎么会放弃这样宝贵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定是那混蛋郎中黑了心,小姐碰到了头昏迷不醒,就这样草草了事,这些家伙一定不得……”小莲说得气愤,却突然打住,一脸惶恐地看了安妍一眼。“小莲知错,小姐教导过小莲说话做事定要规言矩步的,是小莲失了言。”
安妍摆摆手,看这小姐是真被人欺负得挺惨的,就这样还一边叫身边的丫鬟中规中矩的,不敢失了脸面,一边却终是忍无可忍直接一了百了。唉,安妍心中叹了口气,想这小姐真是傻,自己既然占了她的身子,就定要替她讨回这个公道。
“你对我知无不言是对的,不用忌讳。你怎样待我,我心里清楚,不会再起轻生的念头。”安妍也不知这古代小姐的说辞是怎样的,只有模仿着文绉绉的口吻说道。
其实这也是安妍的心里话,她重活一次,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更加宝贵的了。在这陌生的古代世界里,有像小莲这样忠诚的人在她身边是她的幸。
却不想这几句话竟说得小莲热泪盈眶,“小姐,奴婢怎么受得起,只要主子好好的,小莲别无他求了。”
在小莲的讲述下,安妍对事态了解了六七分,之所以说是六七分,是因为越听下去,安妍的心越不安。她原本以为这小姐不过是个落魄的小姐,却发现这其中大有玄机。
她所托身的躯体有个美丽的名字——安清妍,她想起了韩愈有首诗,“寒池月下明,新月池边曲。若不妬清妍,却成相映烛。”听音,竟只与自己一字之差,安妍不由得心中感慨,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吧。
这安府在京城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安清妍的老爹便是权倾朝野的安相——安世融。她这个现被囚于不知何处的废弃房屋中的落魄寻思的小姐,竟然是贵为相府的千金,当真是令安妍瞠目结舌。而更奇的是,她竟然嫁人了!
她曾梦想过做一个最美的新娘,而前世她便喜欢这样红红火火的中式婚礼,有大红的花轿,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还有那吹打热闹的送亲队伍。可是,那场大病夺取了她可能会拥有的一切。
现如今自己竟然真的披上了嫁衣,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大红云锦,上绣金丝鸾凤和鸣图,银丝牡丹袖带,虽然喜服上刮出了几道深浅不一的口子,但仍可看出原有的雍容华贵,还真不愧是当今宰相家小姐的婚服。
“这么说,今日竟是我大婚之日?”安妍摸着细滑如水的云锦喜服,心中百感交集,“那我怎么又会在这儿呢?”
小莲呜咽着解释道,“小姐的喜轿,被一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送丧之人冲撞了,只得绕道,却不想……”
送丧的人?安妍心说这么会这么巧,想那相府送亲的队伍自然不是一般的排场,便是有点脑子的人也会绕开万不敢阻拦,恐怕这是有人有意为之。
“可看清掳走我们的人?”安妍皱眉问道,竟敢劫相府花轿,究竟是恩怨情仇还是因为安相朝堂上党派之争的蔓延?
“那绑我们来这儿的人都是一身宫中装扮,并无不妥,想来是有人假扮的。”小莲机敏地回答道。
“宫中?”为何会牵扯到宫廷,安妍一脸疑惑,难不成自己是备选的秀女之类的?
“小姐,你忘了吗,今日是你与二皇子大婚之日,今儿一早便有宫中的人过来负责典仪之事。”
小莲的一句话犹如一道炸雷轰在了安妍的头顶,嫁给皇子?!脑中交替出现着各个电视剧里对皇子的演绎,或心腹颇深,或深情款款,或风神俊逸,或英气逼人。
这位安小姐当真是上天宠爱集一身啊,老爹是当朝宰相,现在又嫁了个皇子?不过也难怪,像她爹爹这样朝廷重臣,权势颇大,皇上必然有意拉拢。而能和皇上成了亲家,想来这安家也一定是十分愿意的。
当今皇上有四子一女,女儿早夭,四位皇子分别为皇长子慕东煌,二皇子慕南羽,三皇子慕西城,四皇子慕北漓。而小莲所说的那位二皇子,她或者说当初那位安小姐所要嫁的便是那个慕南羽了。
这样的身世背景、才情样貌,当真是让这位安小姐占尽了天时地利,但是人生怎能一直一帆风顺呢。安妍心中叹息,可怜这位才貌双全的美人,怪只怪这古代养在深闺中的女子怎经得起这样波澜。但是安妍不同,在现代,一个女孩代替赌鬼父亲撑起一个家,得知患了乳腺癌,她除了配合治疗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还记得,上学时在同学录上留言,她借用关汉卿的话写道:“我是一个蒸不烂,煮不热,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她坚信,她是那种,给点阳光她就灿烂,给点雨露她就烂漫,给点土壤,她便一定拼劲全力开出最艳丽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