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打从一开始就是徐奉那老狐狸仗着国书搅风搅雨,所以夏侯宣也是自那时起就形成了“徐丞相是幕后黑手”的思维定势,全没想到始作俑者原来另有其人!
“错在开头?”在其他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齐靖安就已准确地领悟到了夏侯宣话中的深意——“也就是说,假国书原就是郭大将军的手笔,并非徐丞相栽赃陷害?!”
“不可能!”陈氏父女齐声反驳,陈长清愤怒地瞪着齐靖安,说:“论忠君爱国之心,大魏举朝上下没几个人能跟郭大将军相比,他怎么可能欺君叛国?你个毛头小子不要信口雌黄!”
陈淑瑶倒是没有朝齐靖安发火,她只是连连摇头,不住地说:“你们一定是想错了,郭爷爷不是坏人,那件事一定不是他做的……再说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假造国书对他毫无益处啊!”
“陈将军、淑瑶,我也跟你们一样,认为郭大将军并不是坏人、相信他根本没有叛国之心……但他确实欺君了。”夏侯宣把火力从齐靖安的身上引开,轻叹道:“至于他为什么要假造国书、做下了这件对他个人毫无益处的事……你们应该比我更了解他,我还想问问你们?”
听夏侯宣这样一说,陈长清立时“放过”了齐靖安,转而狠瞪过来——他正要出言反驳,却被夏侯宣明亮而通透的目光摄住了片刻——便在这刹那间,他的记忆长河中忽然溅起了几点水花,一些近乎被他完全遗忘的往事浮上心头,令陈长清悚然而惊、瞠目结舌,顿时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爹,你怎么了?”陈淑瑶注意到陈长清的异状,关切地问了一声。
陈长清动作迟滞地摆了摆手,两眼发直地瘫在座椅上,脑子里懵懵的……女儿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带着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而夏侯宣则是探寻地看了他一眼,便继续与其他人说话去了。
在陈长清“发呆”的过程中,夏侯宣暂将“郭令珣为何要假造国书”的议题放到了一边,直接把“郭大将军是始作俑者”的大前提代入到整个事件里,从头开始、重新把事件的脉络推演了一遍……
难怪在最初的时候,徐丞相会一改他狡猾又谨慎的处事风格,颇为反常地上蹿下跳,借着一封假国书排除异己、打击对手,毫不担心这一把火会烧回到他自己的身上,原来是因为有郭令珣在背着整个黑锅,而徐老狐狸则是在白捡便宜。
也难怪夏侯宣争取到右将军的职位以后,徐丞相虽然大为惊讶、也因为没捞到预想中的好处而不高兴,却并没有采取更多的激烈手段,看来那老狐狸是暗暗抱着看好戏的念头、想让夏侯宣跟郭令珣硬碰硬了。
还有陇州这边,今年真的受到西蛮人的入侵了吗?自夏侯宣他们抵达兴庆大营以来,整一个风平浪静,连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也许不仅国书是假的,就连贼匪也是不存在的!
徐丞相虽然势力庞大,但他的手也伸不了这么长、兜不住这整件事的,除非是郭令珣在陇州全力施为,徐丞相在京城遥遥配合——臣武将两相联手,才能做到“遮天蔽日”,把御座上的皇帝骗得团团转!
如此这般推演一遍,那些令人疑惑不明的细节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这无疑佐证了夏侯宣的推测——除了陈淑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以外,其他人都基本认可了这一套反转的猜测。现如今,他们唯一剩下的疑问就是:郭令珣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应该是为了立功吧?也许郭大将军有足够的把握能攻破西蛮王庭呢?那可是彪炳千秋的天大功劳啊……相比之下,伪造国书的欺君之罪就真的算不得什么了。”纪彦平摸着下巴猜测道。
“为了立功?放屁!”——先前陈长清一直神思不属,夏侯宣的分析他虽也听进了耳朵里,却并没有听进心里,因为他的脑海和心田都被纷杂的回忆充满了……直至纪彦平这么一猜,陈长清才猛然回过神来,又一次怒发冲冠,道:“如果大将军真有把握能攻破西蛮王庭,他早就上书朝廷、名正言顺地干了!哪里还用得着绕这么大个圈子,行破釜沉舟之事?他这么做,分明就是存了必死之心!”
说到这里,陈长清这硬汉的声音竟有些微微发颤,他激动地说:“我全都想起来了,前年我父帅六十大寿,郭叔叔特地赶回京城祝寿,席间他喝多了,我扶他回客房休息,听他醉言醉语说……多少年了,你我俱老矣,西蛮犹未灭,怎生是好……”
“西蛮不灭不成家……”众人听了陈长清的话,都忍不住低喃出郭令珣的这句名言。
当郭令珣还很年轻的时候,他曾在一次大朝会上公然放话“西蛮不灭不成家”——这句豪言一传十、十传百,最终传遍天下,不知激励过多少热血汉子。而今几十年过去,西蛮人依旧连年扰边,郭令珣也始终恪守诺言、孑然一身——想来就是因为心理暗示太过严重,西蛮国的存在终于成了他最大的心结,越发令他无可忍耐,甚至为之孤注一掷!
连老命都豁出去了,郭令珣怎么可能是为了立功?纪彦平的猜测确实是无稽至极。
况且郭令珣身为大魏武将的二号人物,本来也不缺功劳和权势:虽说镇北侯才是兵马大元帅、武将第一人,但他年事已高,早就荣养在家含饴弄孙了;郭令珣才是真正的实权大将,根本没必要拼死拼活——他假造西蛮国书、整出这么一件欺君的事,分明就是在自毁长城!他是完全豁出去了!
“已经不是‘西蛮不灭不成家’了,那一夜,我听郭叔叔说的是西蛮不灭不瞑目啊……”陈长清的表情十分扭曲,分辨不出他究竟是想要苦笑、还是想要痛哭,“可笑我当时只以为是醉话,转瞬就抛诸脑后,想不到那竟是他的心声!”
“可大将军他何必要欺君呢?即使没有十足的把握,也可以上书朝廷请战吧?”纪彦平还是不大理解。
“朝廷是什么德性,你小子真不知道?”陈长清向纪彦平投以嘲讽的目光,全不顾夏侯宣就在当场,他就破口大骂道:“宁肯连年送钱送粮、也不肯下令大干一场……多少年来,直把那些贼匪养得兵强马壮!直把边军的战意耗个精光!直教年富力强的郭叔叔熬成满头白发……让他忍无可忍!”
骂完之后,陈长清怒气冲冲地掀开帐帘走了,也不知他究竟是为了朝廷的无能而气恼,还是为了郭令珣的决绝而气急,又或者是气他自己……
“现在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去把郭爷爷追回来?”陈淑瑶茫茫然道:“还是去吧,不能让他自陷死地啊……”
“如果整件事是出于徐丞相的陷害,那我们还有机会把大将军追回来。”夏侯宣摇头道:“可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他为了能够打这一场仗,甚至付出了欺君的代价,即使我们追上他也是劝不回来的。”
“将军,事已至此,我们可以向朝廷求援么?”齐靖安沉吟道:“就说西蛮人挑衅得厉害,大将军一怒之下直奔西蛮人的老巢而去,想要为国为民除此毒瘤……朝廷总不能毫不顾忌大将军的生死吧?应该会再派军队、再运粮草过来的。”
“我现在就写一封奏折、快马加急送往京城,”夏侯宣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说:“但以朝廷的德性,希望渺茫……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夏侯宣说做就做,马上就开始写奏折了。陈淑瑶找她爹商量办法去了;纪彦平见帮不上什么忙,垂头丧气地走了;齐靖安也不想打扰夏侯宣奋笔疾书,悄悄地退出了大帐,可才出帐门,他就被黑着脸的秦连横拉到了一边——
秦连横阴沉沉地问:“国书是郭令珣假造的,那我秦家的灭门之祸……你觉得是谁指使那些马贼干的?”
齐靖安心下一惊,表面上镇定自若道:“当然还是徐丞相了,郭大将军毕竟是武夫,虑事多有不周,所以他这破釜沉舟的计划肯定是事先就被徐丞相获知了……那老狐狸抓住这个把柄,要么是直接对郭大将军施以威胁、意图从中分一杯羹,要么就是在暗地里做小动作、捞好处捡便宜……之前你不是说秦家早就得罪过投在丞相门下的几家富户吗?那么他借此良机除掉你们,实在是合情合理。”
秦连横盯着齐靖安,沉默了良久,才说:“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信。”
齐靖安正色道:“我只是把最合理的推测告诉你,该不该信你自己判断,与救命之恩没有任何联系。况且郭大将军也没必要针对秦家人,不是么?”
“或许是吧,”秦连横眯了眯眼,“徐老贼是大奸似忠的三朝丞相,郭令珣是大忠似奸的三朝老将;除了他们自己,谁都看不透他们的心思。即便是睿智如将军,也从他们的身上得到了不少教训……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