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一日,天高气爽、万里无云,官级仅为正四品的平蛮右将军带伤还京,竟然得到了丞相率领百官出城相迎的“超规格”待遇——
“劳累各位大人在此久候,末将受宠若惊,真是愧不敢当!”
京城北郊,夏侯宣动作轻巧地跃下马车,朝前来迎接他的一众大臣拱了拱手,礼仪言词一丝不错,但他的态度却是一点儿也不谦虚,反而带着几分理所应当的傲气,衬得他从上至下、由内及外都透出一股年轻人的蓬勃锐意,与暮气沉沉的朝臣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殿下客气了,殿下于战场之上不慎负伤的消息一经传来,直令朝野上下都提心吊胆、几近夜不能寐。陛下一片慈父之心,听闻殿下一行将抵京城,甚至想要亲自来城外迎候殿下!不过,君父出迎终究是于礼不合,便由臣等代为恭迎殿下……如今见得殿下的英姿不减反增,老臣心甚慰矣。”
开口说话的自然就是身为百官之首的徐丞相了:这是一个身材略显干瘦的老人,须发皆已斑白,精神却是很好,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大权在握的矍铄之气,尤以一双眼睛最不显老,目光狡狯而深沉,任谁与他对视一眼,都必不敢小觑于他。
“见到丞相大人依旧精神饱满,我也十分开心。劳您屈尊相迎,我这做小辈的怎么也该与您好好地叙叙旧才是。”夏侯宣淡淡笑道:“然而我出京日久,对父皇的思念之情已如滔滔洪流一般再难遏止,是以此时此刻我只想马上回宫、半刻也不想多耽,还请丞相以及各位大人多多包涵我的无礼……咱们就此别过,来日再叙。”
说着,夏侯宣转身就往马车走去——他的这般言行,当真是挺不给徐丞相面子的,但反过来说,原本也是这个老家伙先拿话来压他的,那么他又何必客气?
——先前徐丞相说的那番话中,每一句都紧咬着夏侯宣的公主身份不放,殿下长殿下短的,还全然不提他的功绩,只说他“不慎”受伤、令皇帝和百官担心……简要总结一下,就是在贬损公主殿下的任性呗,在场的大臣们又有谁会听不出来?
所以夏侯宣干脆就顺了这老家伙的意,任性到底了!
再者说来,夏侯宣越不把徐丞相放在眼里,待得这一幕被千百张口传回宫中,他的皇帝老爹反而会感到高兴呢。这种两相得宜的事,为什么不干?
那么徐丞相呢,他又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对才立了赫赫战功、风头正盛的公主殿下如此不善?也许同样是想让皇帝陛下高兴高兴、稍稍减淡一点儿对他的忌惮之情;又或者是因为徐丞相清楚地知道即使他对夏侯宣再怎么客气,也没有半分意义——他们早就结了怨,将来也几乎不可能坐在同一条船里,所以他也没必要自降身份地示好了。
目沉如水地望着夏侯宣大步而行的挺拔背影,徐丞相神情淡淡,既不显出丝毫怒意,也没有故作不在意,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咦?公主殿下!你的车架里怎么竟会有一个外男?!”便在夏侯宣正要跨上马车之时,徐丞相身后的某狗腿子忽然开腔,目标直指公主殿下的贤内助——要说齐靖安也真是贤惠到了一种地步,不仅撩开了车帘,还伸出手臂去给夏侯宣当扶手,真是让在场众人想忽视他的存在都做不到啊!
狗腿子们其实早就把齐靖安的身家背景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了,这时候故作惊讶地吱个声,也无非是在帮徐丞相略做试探而已。
夏侯宣心下清明,便一把抓住齐靖安的手,回过头来豪放道:“外男?与我一同征战沙场的万千弟兄们全都可以算作外男,唯有这个人不算——”说着他显摆地晃了晃两人十指紧扣的手,“这是我选定的驸马,我正要带他去见父皇呢!”
话毕,夏侯宣借着齐靖安的力,动作潇洒地站到了马车的边沿上,在弯腰进入车厢的时候,他身上披着的毛皮大氅还在半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圆弧,真是特别有范儿、帅气得难以形容!
车轮辚辚驶入了京都,禁卫军们整齐地跟上,三百余人竟连一个眼神也没再分给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们了……狗腿子们小心翼翼地偷瞄徐丞相的表情,却见他老人家竟是莫名笑了起来,“年轻人呵……”
马车里,齐靖安正捏着夏侯宣的脸,“那种年轻气盛、一朝得势便猖狂的感觉,你演得很到位嘛!”
“我本来就很年轻,又怎么可能找不到那种感觉?”夏侯宣捉住齐靖安在他脸上作乱的手,凑到嘴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啧,你就装吧,你以为学着小娃娃的样子来咬我就能显得你很年轻了吗?”齐靖安抽回手来,翻了个白眼,“我早就看清楚你这个人了,外表长一年、心就老十岁,根本就是老妖怪一个,‘年轻气盛’这四个字早就离你很远很远了!”
夏侯宣的表情顿时有点儿微妙,他静静地盯着齐靖安看了一会儿,直至对方都有点儿不自在了,他才忽然凑上前来重重地亲了齐靖安一下,笑眯眯道:“靖安你果然是我的知己!我这颗沧桑的心只有你能懂!”
“……”齐靖安无语凝噎:每当他觉得他已经看清楚自己的心上人了,心上人总会带给他新的惊喜,爱上一个这样的人……真是甜蜜又沧桑啊!
两人便是这般没节操地、一路打情骂俏地来到了宫城外,这才收敛了所有的荡漾之情,霎时恢复到了严肃认真的态度,在太监们的引领下往御书房而去。
走过长长的回廊、穿过花叶凋零的御花园,来到御书房前,理所应当是夏侯宣先被传了进去面见他父皇。齐靖安在外间暂候,同时也在心里酝酿着见岳父的情绪:说真的,本性正直的小苗苗并没有公主殿下那么容易入戏……
御书房还是几个月前的老样子,那时候,夏侯宣几乎是天天往这里跑,对这间房子和房子里的人都熟悉得不得了……可在战场上冲杀了一遭再回来,这御书房以及端坐在书案后的皇帝陛下却都让夏侯宣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
“父皇……”夏侯宣低低地唤了一声,“咚”地一声跪地行了个非常标准的大礼,“儿臣参加父皇!”
皇帝似乎是这才反应过来,连说“免礼”,并一叠声地让夏侯宣到他身边来。
随着距离的接近,几个月未见的“父女俩”都开始细细地打量起了对方:夏侯宣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身体以及精神状态都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虽不明显,但也足以引起他的重视了。
而在皇帝的眼里,夏侯宣的变化就很大了:首先就是肤色不像以前那么白嫩了,却更显健康和青春;再来就是声音了,变得略略沙哑而偏低沉,再不复之前的清脆明朗了;还有就是长高了不少,被战场洗礼过的气质也有了一些改变,整个人从内至外给人的感觉都从飒爽变作了刚毅……咦?用这个词儿来形容女孩子似乎有点儿不大对劲?
不过在这样的氛围下,皇帝并没有多想,他的思绪很快就转开了——他感慨万千地握住夏侯宣的手,摩挲了一下“女儿”手心里的茧子和伤痕,长叹道:“我儿辛苦了,你的表现真是太让父皇惊讶了……更让父皇感动至深!”
夏侯宣顺着皇帝拉他手的动作缓缓跪坐在地,还像从前那样亲昵地伏靠在皇帝的膝头,动情道:“父皇,其实在这些时日里,儿臣几乎是每天都会生出放弃之心、想抛开一切跑回京城来找父皇诉苦……直至如今,蓦然回首,就连儿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听闻此言,皇帝的神情终于是真正地柔和了下来,重新找回了那种疼爱女儿的慈父的感觉,“好孩子,这就是你的天赋和毅力啊,朕真为你感到骄傲!”
夏侯宣暗暗松了一口气:从惊讶到骄傲,这个感官的转变很要紧啊……要知道,“惊讶”这种感觉对于任何一个做皇帝的人来说都不会是美妙的,因为那就代表着超出预期、超出掌控,再添几分,就会变成“忌惮”!
幸而夏侯宣善体人心、对如何引导旁人的情绪也很有技巧,于是他很快就用撒撒娇、小抱怨、诉诉苦和开开小玩笑之类的独属于父女之间的交流方式,完成了“请罪”这个最为重要的“工序”:越职率军前往宁京是罪过,在石岭关“打劫”也是罪过……夏侯宣以九真一假的方式把他在这几个月里的所作所为挑重点说了一遍,认错态度非常诚恳,却也尤其突出了他对战局形势的敏锐判断力以及带兵遣将的极高天赋,让皇帝想不赞叹都不行,哪里还舍得怪罪他?
在把那些可能会被秋后算账的漏洞都逐一填补上了以后,接下来,夏侯宣就要把重点放在请求皇帝赐婚和打消皇帝对表哥的杀心这两件大事上了……
“父皇,有件事……儿臣虽然有些羞于启齿,却也是万万不能瞒着您的,只盼您听了以后,不要动怒。”
“哦?”皇帝神情一肃,“什么事?说来听听。”
夏侯宣神情略有些小羞涩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先前儿臣也细细说过了,我在北燕境内受伤之时,条件当真艰苦,更重要的是当时与我一起突入燕境的再无另一个女孩子了,所以……我伤后全赖靖安照料,实在是难以避免地跟他有了不合礼数的……肌肤之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