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皇上当时在这一句后头还有别的话,口气也不是杜总管转述的这样惆怅萧索。当时皇上仿佛已经能预见到周继戎百般推诿抗旨不遵的画面,正像只发怒的刺猬一般围着御书房转了两圈,摔碎了一只杯子,恶狠狠地道:“让他给我滚回来,他要是不肯,就是打断腿用捆的也得给朕把他弄回来!朕不怪你们!这混帐东西,反了他了!”
皇上气头上能这么骂,旁的人却不能全当真听,杜总管这会儿也不把原话全说出来,只挑了其中的那么一句。
果然周继戎又微微地愣了一会儿。他虽然似乎软硬不吃,却到底不是真正的狼心狗肺,心里到底有一处地方对着几个人是柔软的。若是听到兄长暴风疾雨地呵斥,他能把自己绷成个铁板给你来个充耳不闻油盐不进。但这样软绵绵的一句话,反而能见缝插针地扎在心上,令人一时间感慨万千。
他自己天人交战了一番,在心疼把这知说得可怜巴巴的兄长和怀疑兄长是不是虚情假意来哄骗自己回去之间很是犹豫挣扎了一番。
他自从认为自己是有家有室的人以来,心态也就慢慢地有所转变,渐渐地越发成熟稳重了许多并非是方真的错觉,连带着看待问题的眼光也上了个新的高度,手段作风也随之缓和了许多,很多从前他非要斤斤计较的小事到现在他可以不是那么在乎了。
所以思来想去一番,周继戎最后终究还是对着兄长心软了。他叹了口气道:“现在启程横竖是赶不上中秋,再说现在寒州这么多事情,难不成叫我丢下这烂摊子说走就走吧!”他说得就跟之前说走就走拉了一队人马进草原溜达的人不是他似的,最后下定决心道:“你先回去跟我哥哥说,我等到过年的时候就回去!”他这已经算是退让了一大半了,要知道他此次出京的时候是打算这三五年都在寒州猫着不和他兄长照面的,反正皇帝的责任重大,他哥哥每天日理万机事务缠身,轻易也不可能搁了挑子就为了跑来寒州亲自收拾他。
这次若不是杜总管亲自带着口谕前来,要是换做其它任何一个人来颁旨,依着周继戎往常的性子,他都能把那别人心存敬畏的圣旨当个屁给放了。
周继戎如此的退步,杜总管却还是一付愁眉不展的样子,涩声道:“皇上让老奴见到小王爷之后,就陪同小王爷即日动身进京,如今请不回小王爷,老奴一个人也没脸回去面见天颜……”
杜总管甚是颇了解周继戎从不愿受人胁迫,一旦把他逼得紧了就要龇起牙和你翻脸的狗脾气。说完这一句之后倒是没有流露出以此强迫周继戎立即就启程的意思,只是接着又道:“既然如此,那老奴就留在此处伺候着小王爷,等着小王爷将寒州的事务安排妥当,再一并回京就是,到时也就是慢个几天,虽然错过了中秋,想来皇上见到小王爷必然心中欢喜,也不会计较这数日的延误的。”
言下之意,杜总管是想方设法地不愿意让周继戎拖延到年底才进京的了。
非但如此,他那伺候着周继戎的话居然不是随便说说的。他中午陪着周继戎喝粥,又看着周继戎忙了一个白天,当天晚上留在他府上用过了晚饭,入了夜也还不走,把端茶送水等差事都抢了去做。
周继戎看着一把年纪了,又有那么一层类似长辈的身份摆在那里,便是从他手里接杯茶水也有点儿不自在,明明白白地表示让他不必如此。都被杜总管一句伺候小王爷这是皇上吩咐过的给拦了回来。
只到他一路跟到了周继戎的小院子里,占了外间里平时侍卫们值夜时用来小憩的小榻时,周继戎终于有些镇定不能了,木着脸道:“杜伯,我晚上不必用人伺候,何况值夜这种事情,就该让方真他们这些年轻力壮的人来做,你就不用劳这个神了。”
杜总管叫他提到方真,顿时颇为不屑地撇了撇嘴,道:“就他那样儿的,呆头笨脑,让他服侍小王爷,老奴实在不放心!”
杜总管还记得方真午间通风报信时喊的那一嗓子,对方真虽不像白庭玉那般几乎掩饰不住嫌恶,却也颇有成见。这时冷着脸把方真一番挑剔。
周继戎秉乘着不养闲人的原则,对身边人都是争取尽量物尽其用,府中从来没有请过一个像样的管家,府中一切杂务都由他身边的几名信任有加的亲随料理,周继戎又不大讲究规矩,常常是想到了什么才让人去做,除了嘴巴毒辣一点爱损人一点,别的方面也不难伺候。从前有时未辰,再其次也有白庭玉蒋俞卓问等人,只是如今这些人一个个都不在府中,白庭玉今天又不方便露面,于是只有由方真负责安排。
他在这方面的能力有限,杜总管都不用房间却无中生有地找岔,闭着眼随便都能挑出不少错处来,于是揪着方真从衣食住行应有的讲究到府中该如何安排人手伺候的种种规矩,直说得方真大开眼界,颇有点土包子般的无地自容,并且深深地羞愧起来,生出自己之前简直是如晚娘一般亏待了周小王爷的愧疚来。
周继戎心想说得好,该!谁让你一点儿眼力见也没有,就不知道早早给他安排了客房休憩,非要让他在老子跟前啰哩啰嗦么?白天还好,忍忍就过去了,大晚上的他非要睡在老子外头,还非要硬往老子房间里安插他带来的那一群小黄门,这叫什么事儿!老子这要怎么睡?小白都不能过来了!老子今天整个下午就只见到了小白一面,小白才进来送个急报,还被恶狠狠地瞪了,害得他想和小白多说几句话也不能够!
他心里转着乱七作糟不着谱的念头,不过这时倒是替方真说了句话,木着脸咳了一声道:“呆其实也有呆的好处……罢了,杜伯你实在不愿意去睡客房,非要睡在外头也由着你,不过我夜里真不用人伺候,房间里有人我也睡不着。你这些徒弟就让他们留在外间服侍你吧!夜里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进来打扰我!”
他转头瞧着杜总管带来的那几个小太监,神色冷肃,直把人人看得一个哆嗦。那几人能被杜总管带在身边,也多是机灵之辈,几人飞快地看互看了一眼,几乎是没怎么犹豫,审时度势地就齐齐应了声是。
周继戎接下来都准备要扯什么‘吾好梦中杀人’之类的借口了,既然他们如此识相,他倒是挺满意了,当下对着杜总管矜持地点了点头:“那我就去休息了。”
说罢也不等杜总管再说什么,转声进门利落地关门上闩。他放了帐子吹了烛火,却不脱衣上床,只是扯了枕头在被子里拢出个人形,侧耳听着外头没有什么动静了,便蹑手蹑脚地开了后窗,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他这府里的防守看起来有些稀松,实刚外松内紧,不过周继戎对他们的巡逻路线再熟悉不过,一路遮遮掩掩地绕开去,何况自忖着真被人看见了他也能拿尿急赏月什么的当借口,他是这府里的主子,当然就算没人信别人也不会刨根问底。
他就这么掩耳盗铃地背着杜总管摸出了自己的院子,向着平时白庭玉留宿的厢房摸了过去。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