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崇宁年间,道法盛行。
时任帝君徽宗最喜修道人士,抑佛扬道已成朝野内外共识,制符、炼丹、御剑、驭灵等门派分足而立,大肆兴建宗祠道观,逐渐形成了汴京符箓门、东海御剑宗、翼州丹鼎观、滇南驭灵司四大道场,时称天下正道四门。而正道四门之外,又有心术不正者剑走偏门,苦修诸般阴邪道法,形成驭尸、驱鬼、化精、入魔四大邪派,共称玄空道术八门。
玄空八门,各有所长。各道人呼风唤雨,驱鬼请神,弄得天下乾坤大乱、阴阳难定。
有戏法师名赵归真,在徽宗寿宴天宁节上敬献奇门幻术龙虎斗,他以水雾幻象召来青龙白虎,将寿宴举办地点集英殿内外变成一片汪洋大海,明月照映下,雾海流转,水波奔腾,一龙一虎在海上厮杀正酣,竟叫百官看的两股战战,惊心胆颤。
过几日,朝中重臣童贯准备监兵出征西夏,却不巧皇宫内的太一宫失火,时至初冬,河水冻结,水源严重不足,火势越烧越旺,眼看就要火烧连营,整个皇城都要毁于一旦,赵归真御纸而飞,命书画戏师在天幕上泼墨成河,滔滔江水凌空而出,奔腾咆哮,蔚为壮观。他接着又命招禽御兽戏师鼓动万千鸟禽前来相助,一时间漫天乌鸦鸟雀遮天蔽日,一只只蘸水而飞,抖动双翼,如暴雨倾盆而下,不过半个时辰,便扑灭了太一宫大火。
宫殿烧毁,亟待重建。
赵归真笑道:“重建太一,何须陛下操心。”他命人在宣纸上重画太一宫,而后以薄薄宣纸为界,轻抚双袖,不过眨眼之间,阴阳逆转,画中宫殿与烧毁的宫殿顷刻互换,太一宫又崭新如初,不见丝毫破损。
徽宗大喜过望,连声赞叹:“归真之法,天下无双,却不知是玄术八门哪一门哪一派?”
赵归真笑道:“贫道所修乃是戏法之道,又称云机之法,却不在这八门之列。”
徽宗奇道:“何为云机术法?竟能这般神奇!”
赵归真颌首道:“回禀陛下,云机之法共有七门,其一曰通灵法,可通灵解意,引禽聚兽。其二曰藏掖法,可瞒天过海,藏形匿影。其三曰障眼法,可招云取月,颠阴倒阳。其四曰五行法,可饮雪吐焰,点石成金。其五曰搬运法,可缩地成寸,移山倒海。其六曰异生法,可无中生有,再造乾坤。其七曰迷幻法,可嫁梦迷魂,掌控五神。这七术如天上流云苍苍,可远观而不可近瞧,如万千浮云变幻,能辨别却不能捉摸,亦真亦假,参悟不透,便是云机七道圣法。”
戏法之妙,本就在虚实难辨。
徽宗一心求道,最爱此法,笑曰:“此法甚妙,云机术法当入天下玄术九道之列。”
至此,天下戏法大兴,云机社更摇身一变为天下所有戏师梦寐以求的至高门派,而赵归真更是被誉为天下第一戏术师,尤其是一手幻术戏法天下无双,只是云机社名声大盛后,不过一夜之间突然所有戏师全都消失不见,道门中再也没有人见过赵归真的真容,是为天下一大谜团。
云机消逝,戏法重生。今天讲的这个故事便与这芸芸戏法师有关,但故事的最开始,还是让我们从一对符箓门师徒的降妖经历说起。
险峰峻崖处,古刹疏钟度。
遥岚山中悬,昏鸦伴斜阳。
这是临安城郊的崇阳岭,山石嶙峋,松柏郁郁葱茏。
残阳之中,几棵遒劲的老红松下走来两个人影。看穿着打扮,是两名道士,一老一少,年长的约莫四十余岁,身着灰色道袍,挽着发髻,身形精瘦矍铄,双目尤其精光熠熠;年少的约莫十六七岁,生得面色黝黑,虽然不算俊美,但生得圆头圆脑、浓眉虎目,也有几分凛然正气。
这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古寺门口。
“西普寺?荒了好多年了吧?”这少年名叫赵五郎,他抬头望了望庙门上结满蜘蛛网的牌匾道。
年长的道人叫葛云生,原先是符箓门下的一名道士,十年前,他被逐出师门后,就四处为家,捉妖为生,而后又收了这个徒弟。
一个不怎么争气的徒弟。
葛云生不以为意道:“这年头,皇帝老儿喜欢道士,当和尚的肯定没饭吃了,早都留了头发改奔信三清去了。”他哼了一声:“干什么不好,偏来跟我们抢饭碗!”
“师父,我看今天就在这过夜吧。”赵五郎一把推开寺院大门,木门咯吱一声,掉落一把灰尘。
赵五郎拍了拍自己头上身上的灰尘,又呸呸呸了几口,乌溜溜的眼珠子往里瞧了瞧,这古寺不算太大,过了天王殿对面就是大雄宝殿,左偏殿是僧人寝房,右偏殿是一个姻缘抽签堂,姻缘堂外还种了一棵祈福榕树,生的枝繁叶茂。
院子里乱糟糟的,还有一尊残破的金刚塑像倒塌在半人高的杂草中。
赵五郎蹦到院子中,朝大雄宝殿内恭恭敬敬道:“佛道本一家,借贵宝地一宿,佛主莫怪哈!”
葛云生在背后道:“别叫了,这破地方有佛主也早饿死了,快去打扫个地方,让师父歇歇。”
赵五郎得了个令,就准备去推开大雄宝殿的大门,葛云生立即喝道:“最好别动,那地方不适合我们,我们就住这左边的寝房吧。”
赵五郎瞧了瞧大雄宝殿,雕花镂空木门内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也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嘴巴忍不住嘟囔道:“不就是摆了几个佛像嘛,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师父,你就是太讲究了。”
他话虽这么说,但还是忍不住好奇,趁着葛云生不注意,整个人跟壁虎一样趴在木门上往里使劲看去,这里头除了三世佛和十八罗汉塑像外,再无其他东西。
只是隐隐约约有一丝腐臭的味道传来。
赵五郎大失所望:“以为能有个什么妖怪呢!”
他刚说完这话,大雄宝殿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噼啪之声,似有什么东西裂开了。赵五郎还是有些警觉,他又回头看了几眼,却见这大殿内乌黑一片,并未有其他东西。
“或许是老鼠吧。”他自言自语道。
“赵五郎,烧水了没有?师父要渴死了!”葛云生大叫道。
“好的,葛大爷,小的这就来啦!”赵五郎急忙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他麻利地收拾出一间僧人寝房,捡了点柴火,烧了点水,二人吃了些干粮,也便歇息了。
夜色沉沉,明月高悬。
赵五郎睡得呼哧呼哧,嘴巴还吧唧个不停,显然是个口腹大开的好梦。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赵五郎打了个寒颤醒了过来。
他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自己睡觉的寝房大门开了,夜风灌入,破烂的木门格叽格叽作响,听得人汗毛直立。
“搞什么鬼?”赵五郎哼了一声,迷迷糊糊道:“明明睡前都关了门的啊,哎呀,算了,算了,睡得正香呢,开了就开吧。”
他翻了一个身,又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又过了一阵,门口闪过几个人影,这些人影不过四尺高,背后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躲在寝房的窗户下,叽叽喳喳地低声讨论着:“这道士可是真能睡,跟猪一样啊,都把他门吹开了,他还没发现,自己翻个身又睡了。”
另一个人影道:“可不是,这人心眼可是真大啊!就这样也能睡!”
第三个人影道:“别这么说,说不定这个道士还真的有些道行呢,不然敢这么大大咧咧的在西普寺里睡大觉?”
“不管了,赶紧把他赶走,不然织罗夫人醒了,就糟糕了!”三人张牙舞爪又意欲吓醒他,但这三人刚一靠近,却发现床上空荡荡的。
赵五郎不见了!
“那道士呢?”三个人面面相觑。
噗地一声!
背后火光闪起,三人急忙回头一看,正是赵五郎,他捏了个纸符,化作一枚火焰飘在手中。
三个人啊地一声尖叫起来。
“你们是谁?想干嘛啊?”赵五郎睡眼惺忪地问道。
“我们……”三个人慌了神色,齐声道:“我们是路过的!”
火光映照下,赵五郎终于看清了这三个人的样貌,个头不足四尺,生的尖嘴细眼,模样有些像七八岁的孩童,但须发俱白,皮肤皱皱巴巴,看起来老态龙钟,还颇有几分猥琐滑稽。
赵五郎撇了撇嘴巴,嘟囔道:“怎么还有长这么老的小孩子啊!”
其中一个人立马就捂住自己的胡须,巴着脸道:“对,对,对,我们都是小孩呢!嘻嘻!”
赵五郎又瞧了这几个人一眼,终于清醒了一些,一竖眉毛,喝道:“放屁,我看出来了,你们都是老鼠精!”他指了指那三个人背后小臂粗细的白毛尾巴,道:“我师父说了,老鼠百年成精,会全身皆白,不过想要化出人形非要三百年的道行不可,你们的道行不过百年,说,这肉身哪里来的?”
“是不是偷了新埋小儿的尸身,驭灵夺舍?”赵五郎怒喝道。
三个鼠精吓得面色更白,三寸长的老鼠须抖个不停。
其中一只黑衣鼠精道:“小道士,你别管我们是不是偷了死人的身子,我劝你还是赶快走吧,这西普寺不是你这种道行的人能来的。”
“这里有妖怪?”赵五郎问道。
“有!大妖怪!”一只白衣老鼠精道。
“没有!”另一只灰衣老鼠精摇头道:“你呀,赶快走!”
赵五郎一拧眉毛,道:“呔!我看你们就是妖精!识相的自己脱窍而去,不然道爷教你这三只死老鼠好看!”
赵五郎翻出三张黄符,捏了个诀,喝道:“天帝释章,佩戴天罡。神符一出,万妖伏藏。敇奉天帝号令,急急如律令!”
这是天罡镇妖咒法,是符箓六术中的辟邪破秽法门。
这符箓门共有六门术法,分别是辟邪破秽、请神驱鬼、定神控形、气御五行、扭转阴阳、破坛灭道。赵五郎修为尚浅,还只会一些初级的术法。但就是这初级术法,也叫这三只鼠精吓得脸色大变,吱吱吱地大叫起来:“小道长,讲讲道理别冲动,你且慢!且慢!有话好商量,我们真的不是骗你,而是救你。”
这话刚说完,忽然就听院子里传来一阵清脆的琴声,一女子的歌声冷幽幽地传了过来:
“西普寺,姻缘堂,有一织妇人,原本叫小莲,俊俏好容颜,日日等君来,却不见君来,似那鲜花开败无人采,更像琵琶弦断无人弹……”
三只鼠精一听这歌声,神色大骇:“糟了,来不及了,我们赶快走。”
三人身子一抖,就像脱了衣服一样卸下肉身,化作三道白光往门外跑去。
这白光刚闪到天王殿门口,厚重的朱漆大门嘭地一声又合上了。三团光芒嘭嘭嘭地撞到木门上,一只只滚了下来,正是三头黄狗大小的白老鼠。
这三只老鼠刚要跳起来从另外一个破洞逃出,就见庙门上掉下了几张蜘蛛网,一把将它们团团黏住,裹得像个蚕蛹一样。
赵五郎顾不得看这三只老鼠,他跳出寝房,朝院中瞧去,却见院子里情景与白天看到的大不一样,这古寺院落变成了一大户人家的庭院,白墙粉刷如新,琉璃灿烂流光,更有几株山茶初放,团团红花如火。
这院中处处张灯结彩,红色的绸缎挂在柱子上缓缓飘动,不少人影匆匆忙忙抬着彩礼来回走动。
这显然是有人在成亲。
赵五郎赶紧揉了揉眼睛,道:“怎么会这样?这,这是做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