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星光黯淡,弯弯的上弦月在乌云间穿行,洒下点点昏暗的光芒。
伊殷坐在卫昭身后,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暗自赞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卫昭真是挑了个不错的日子,很适合逃亡。
伊殷很好奇,卫昭是如何摆平庄子上下诸多高手的。要知道,赫连濯对卫昭绝不轻视,便是禁制了他的武功,看守他们的侍卫也不低于二十人,且个个都是难得的好手。
赫连濯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防止卫昭逃跑,二来就是保护他们父子,大阏氏在宫外没有势力,贺容部落却是有的,凡事需得做好万全的准备才好。
晓得目前不是问话的好时机,伊殷默默把疑问藏在心里,借着朦胧的月色,观察卫昭走的路线。
伊殷看得出来,卫昭带着他是一路往南跑的,如果他没猜错,卫昭的目的地应该是天门岭。前世,鹿鸣受卫昭的委托带他回渝京,也是走的这条路线。
庄子上养马,主要是为了干活和挤奶,还有在附近打猎,普通马匹足够了,不可能是上等良驹,将将跑出百余里,就有些累得跑不动了。
卫昭尽管心急,可也晓得要让马儿跑,不能让马儿不吃草,于是抱着伊殷翻身下马,让马儿休息会儿,吃点东西喝点水。
再说伊殷年纪尚幼,虽说会骑马,也是短时间骑着玩的,长途跋涉还是头一回,他很怕他吃不消。
在路边找了块看上去比较干净的石头让伊殷坐下,卫昭打开包袱,拿出干粮和水囊。
伊殷没有伸手接,紧张道:“爹爹,他们会追来吗?”再是赫连濯不在庆佳城,那些侍卫醒来发现他和卫昭不见了,也会追上来的。
卫昭轻轻摇头,一边把馒头掰碎喂给伊殷,一边轻描淡写道:“阿殷别怕,他们不会来的,因为……”死人是不会传递消息的,更不会来追杀他们。
卫昭的声音很低,后半段简直微不可闻,但看他微微眯起的眸子,以及蕴含其中的难以掩饰的杀意,伊殷能够猜到,庄子上的侍卫,估计是无人生还了。
伊殷愣了愣,惊喜道:“爹爹,你的武功恢复了?”倘若真是这样,他们后面的路就要安全许多,全盛时期的卫昭,据鹿鸣形容,较之昭阳侯相去不远。
可是……
好像有哪里不对……
伊殷眉头紧锁,突然间醒悟过来,卫昭身手再好,侍卫的人数在那里摆着,打斗的过程不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那样的话,他早该醒了。
卫昭黯然一笑:“扶余王族的秘药,岂是轻易能解开的。我学艺不精,只勉强化去不到三成的药性,再多却是不能了。早知今日,当初表兄教我医术的时候,就不该贪玩的。”
不到三成啊,伊殷闻言有些失望,不过卫昭说的那位表兄,他倒是知道的,鲁王内君孙野,虢国公孙舒的胞弟,他们兄弟不仅是卫昭的表兄,也是昭阳侯君临同母异父的弟弟。
伊殷随即问道:“爹爹,你是怎样干掉那些侍卫的?”不是硬拼,肯定就是智取了,伊殷有些好奇卫昭的手段。
卫昭掰完一个馒头,伸手点点伊殷的鼻头,挑眉道:“解药不容易得,毒丨药还不容易?”
虽然卫昭说得轻巧,可伊殷知道,下毒也是很难的,最起码的,卫昭哪里有药材呢,想必过去这些年,他每回生病受伤,都趁机扣留了些东西起来。
伊殷还想再问,卫昭却不肯说了,他收拾好包袱,牵来吃饱喝足的马儿,先把伊殷抱上去,再跃身上马。
经过短暂的休整,马儿的体力得到了恢复,跑起来酣畅淋漓,差不多奔出去一百里才慢慢降低了速度。
此时,他们已经跑到了山脚下,伊殷根据方向和距离推测,这就是天门岭。
天门岭雄伟峭拔,气势壮阔,绵延数百里,是不咸山的支脉。天门岭的最南端,已经是在云州境内,他们从山上走,道路虽然崎岖难行,但岔路众多,不易留下痕迹,被人追上。
刚进山里,还有猎户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可越往山上走,路就越窄,山势也越陡峭,马儿走不动了,好几次在原地打滑。
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的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卫昭见此情形,干脆把马放了,让它自生自灭,自己牵着伊殷往山上走。
伊殷的身体只有四岁,正是小孩子瞌睡最多的年纪,心智再坚定也克服不了。早先在颠簸的马背上,伊殷也是伏在卫昭背上,睡得迷迷糊糊。
如今得自己走了,他的眼睛也没睁开,而是两只手合拉着卫昭的左手,闭着眼睛跟他走,走得跌跌撞撞。
走着走着,伊殷不小心绊到了一根横在地上的树枝,摔了个大跟头,也把瞌睡彻底摔没了。
“阿殷,怎么样?疼不疼?”卫昭赶紧把伊殷抱起来,查看他身上有没有伤到。
伊殷摇摇头,不好意思道:“爹爹,我没事。”走路不看路,摔倒能怪别人吗。
卫昭见儿子确无大碍,心下稍安,又问道:“阿殷,累不累?要不要爹爹背你?”其实,卫昭有帮伊殷清除地面的杂物,只是那根树枝的位置太低,他没留意到罢了。
伊殷急急摆手道:“不累,我可以自己走。”山上已经没路了,好些路段都得手脚并用,卫昭拉他一把也就算了,要是背着他,更不好走。
卫昭看伊殷精神还不错,也不坚持,牵着他继续往前走,两人中途还休息了一阵,喝了点水用了些干粮。
小短腿到底不给力,还没走到晌午,伊殷就感觉小腿酸软,又涨又痛,有些迈不开步子了。
可他不敢告诉卫昭,若是那样,卫昭肯定会背他的,但是他觉得,卫昭也很累了,而且他隐约闻到,卫昭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不知是受伤了还是怎地。
伊殷的异状没有瞒过卫昭,他停下步伐,蹲下身子,轻声问道:“阿殷,是不是走不动了?”以四岁小朋友的标准而言,伊殷的表现远远超出了卫昭的预计。
伸手揉揉发颤的小腿,伊殷不甘地点点头:“爹爹,对不起!”也许,他不该非要跟着卫昭走的,若是没有他的拖累,卫昭肯定会轻松许多。
卫昭抿唇笑笑:“傻孩子,不是你的错。”说着解开包袱,把其他东西用块小些的布包起来,再用长条的布巾,把伊殷束在了自己背上。
卫昭体内的药性并未完全解开,武功只恢复了三成不到,自己走倒还勉强,背着伊殷,就很吃力了,尤其伊殷的身高体重,在同龄人中都是出类拔萃的。
虽说多了伊殷这个负重,可卫昭不用再将就伊殷,前进的速度非但没有减慢,反而加快了。
只是这样一来,卫昭的体力消耗更大了。伊殷看着他额角细细密密的汗珠,几次要求自己下来走,都被卫昭拒绝了。
“呕……”突然,卫昭在原地站住了,捂着胸口踉跄两步走到最近的树下,扶着树干挣扎作呕,吐得撕心裂肺。
只是他从昨日到现在,都没正经吃过什么东西,路上两次休整,也都在喂伊殷,因而吐了半天,也只吐了些清水出来,倒是那恶心反胃的感觉,迟迟不能下去。
伊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卫昭吐得厉害,忙不迭问道:“爹爹,你是不是不舒服?爹爹,你说话啊!”
卫昭仍在干呕,止也止不住,实在无法开口,只能摇摇手,示意自己没事。
伊殷眉头紧蹙,很想下来看看到底怎样回事,可卫昭把布巾束得很紧,他根本挣不开,而且他也不敢挣扎地太厉害,从而搞得卫昭更难受。
半晌,恶心的感觉终于压下一点,卫昭直起身子,反手拍拍伊殷的后背,安抚道:“阿殷别担心,爹爹没事的。”
看着卫昭煞白的侧脸,伊殷认真道:“爹爹,我休息好了,可以自己走,你放我下来吧。”卫昭已经很辛苦了,他不能再增加他的负担。
卫昭察觉自己状态不对,呕吐虽然止住了,胸口仍然闷闷的,没有再勉强,解开布巾把伊殷放了下来。
山路愈发崎岖,更多的地方是根本没有路,卫昭牵着伊殷,速度明显下降了。
可是不管多累,他们都不敢停下,最迟天亮,庄子上的异常就会被人发现,赫连濯早晚会得到消息的,他们走得越远,就越安全。
伊殷断断续续走了大半天,已经不是腿软和累的问题,而是他这辈子从未走过远路的双脚,早已被打满了血泡,每走一步,都是钻心得痛。
卫昭自己也不舒服,胃里翻腾得厉害,恶心作呕的感觉不时袭来,可伊殷的不妥,仍是被他发现了。
拉着伊殷在露出地面的树根上坐下,卫昭脱下他的鞋子,正要脱掉袜子,就见伊殷龇牙咧嘴叫起疼来。
原来,伊殷脚底的血泡有的已经破了,血水流出来跟袜子粘在了一起,难怪脱不下来。
看着伊殷惨不忍睹的双脚,卫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再走,二话不说又用布巾把他束了起来,负在背上。
卫昭的身体素来不好,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几乎没有进食不说,还背着个胖嘟嘟的儿子翻山越岭,也是支持不住了,全靠毅力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