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永说,五虎大王是潮州一带的好汉,兄弟五个都姓陈,趁着乱世,招兵买马,占山为王。开始他们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做了些劫富济贫的事,颇有些穷人前去归附。可是慢慢的,就变成只劫富,不济贫了。再后来,富人死的死,逃的逃,他们就又开始欺负穷人。当地百姓自然怨气冲天,但五虎大王气候已成,有山寨,有喽啰,百姓也只得忍气吞声,向他们上缴钱粮、土产,当作地方官一般供着。最近,五虎大王又开始向丛林附近的村庄征收毒蛇,若是交不够数,就得用银两、家产、或是美貌媳妇来抵偿。
壁虎听得心里直冒火,说道:“这算什么替天行道,分明是荼毒百姓,是一帮土匪!”
阿永连忙“嘘”了一声:“这话小仔心里知道就行了,可不用说出来,阿永没听见。”
蚊子忽然道:“可是文丞相的兵马也在潮州,能任由这五虎大王为所欲为?”
阿永小声道:“文丞相?是啦,是有这么个人。听说他刚来潮州时,见五虎大王兵强马壮,就想招安他们,给刻了老大一个印章,送到山寨去,封他们做……嗯,阿永也忘啦,反正是个不小的官儿。那以后,五虎大王倒是消停了几天,贴了几张安民告示,下面到处盖了他们的官印。可是没多久,也不知是嫌官太小,还是不愿被朝廷管束,他们就又反啦,杀了文丞相派去的部下,转而投靠了鞑子军里一个叫张弘范的……”
蚊子惊叫道:“张弘范!”她听父亲说过这个名字。她知道这个人是原先金国土地上居住的汉人世族,早早便投降了蒙古。他曾经向忽必烈献出妙计,攻下了襄阳,是元军里一个一等一的将官。她不知道的是,张弘范此时已经被任命为蒙古汉军都元帅,率领水军,从海路南下,和李恒一水一陆,夹击灭宋。
阿永对张弘范的了解,也只限于一个名字而已,并不知道他的来头,接着说:“文丞相得知他们反叛,十分生气,派兵去征讨。五虎大王虽然厉害,可也不是官兵的对手,被打得落花流水……”
几个孩子齐声叫道:“好!”
阿永苦笑道:“阿永不知道好不好。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文丞相平了他们的山寨,可是五虎大王却逃进老林里,任文丞相怎么找,都捉不到。现在,五虎大王和逃走的小喽啰躲在丛林里,继续做他们的大王,文丞相忙着打仗,也没精力管他们。嘿,可苦了咱们老百姓啦。”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好。反倒是阿永笑笑,说:“五虎大王再怎么样,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的。以前不打仗时,这里也有过不少祸害百姓的官老爷,造的孽也不比五虎大王少。阿永习惯啦。”说着,他已经吃完了自己的蛇,把背篓往背上一甩,说:“走吧!”
蚊子心里浑然不解:“祸害百姓的官老爷?大宋的官,又怎么会造孽?”她认识的仅有的大宋官员,便是父亲和二叔,而他们怎么会祸害百姓,她万万想不出来。
几人跟着阿永,又弯弯绕绕地行了一个下午,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丛林一下子到了尽头。举目望去,大家都睁大了眼,说不出话来。
只见远处一缕白线,划出了大地的尽头。白线另一端,则是一片蔚蓝,将整个世界都环绕起来。一股温暖的和风拂过脸庞,带来咸咸涩涩的味道,一只大鸟从他们的头顶掠过,直飞入那片蓝色当中。
阿永笑了:“都没见过海?”
确实,那是蝎子、壁虎、小耗子和蚊子第一次见到大海。蚊子简直不敢相信,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那些,那些都是水?”
她看到波涛起起伏伏,海面上舞动着俏皮的浪花,好像是一首随性的歌,不时亮出几个出人意料的音符,宽广里带着野性,带着勃发的怒气。水天相接的地方,浮着几艘芝麻粒一样的小船。阿永说,那是捕鱼的渔民,天黑以前就会回家。
几人恍惚着,不知不觉被带到了阿永的家。那是个临海的小村子,只有二十来栋房子,歪歪斜斜地建在沙滩边缘。阿永说,这里叫做蛇母村。看着几个孩子一脸害怕的神情,又笑着补充道,毒蛇只是在旁边的丛林里出没,不会来村子里的。再说,就算走得远些,只要随身带着药丸,毒蛇一般便不会靠近。
几个妇女正在忙碌,把花花绿绿的衣服和鲜鱼、小虾晾在一起。沙滩上坐着一个胖墩墩的十一二岁小男孩,正用树枝在沙子里划来划去,见到阿永,他丢下树枝,叫道:“阿爹!”
阿永笑得脸上开了花儿一般,胸脯一挺,对蝎子他们道:“这是阿永的伢仔,叫……”
蚊子却被沙滩上的贝壳吸引了。她远远地看到一个晶莹剔透的海螺壳儿,忍不住一步步挪了过去。阿永的伢仔到底姓甚名谁,她便没听见。冷不防一个大浪打来,凉凉的海水一下子浸到了她的小腿,浪花溅到她脸上。她惊叫一声,逃也似往后退了几步,等到发现海水也没什么可怕之处,这才小心翼翼地重新上前,那海螺壳却被冲得不见了。
她正失望,忽然看到阿永的儿子弯下腰,在水里摸了一摸,那海螺壳便到了他手上。那男孩憨憨一笑,将海螺壳递给了她。
蚊子低声道:“谢谢……”心里却想,自己连他的名字都没听清,怪不好意思的,也就没再往下说什么,心里面已经决定了,就管这个男孩叫小蜗牛,谁让他生得胖乎乎的,动作慢吞吞的。
阿永将他们像客人一般请进自己家里,说:“半个月前,文丞相的一路船队刚从这里过。你们要寻文丞相,不妨在这里等几天。要是有他军队的消息,阿永立刻告诉你们。”
几人喜出望外,一齐道:“真的?”
阿永倒有些难为情,“只要你们不嫌阿永家脏乱……”
蚊子环顾四周,不觉好笑。这几间茅草房里,到处是沾满尘土的炊具、箱笼,老旧的家什堆得摇摇欲坠,几件脏衣服仿佛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随心所欲地占据了各个角落。尘土堆里,居然还有一本破旧缺页的《论语》。她心想,这家里不知多久没有女主人了。
壁虎首先道:“不嫌,不嫌,谢谢阿永叔!”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教教我,我可以帮你捉蛇!”
小耗子说:“我可以帮你们收拾房间!”
连蝎子也说:“我帮你们烧饭。”
蚊子红了脸,说:“我……我……”
阿永呵呵笑了,“几个娃娃仔,能多吃多少饭哩?客气什么!”
晚上,阿永请他们饱餐了一顿鱼汤和米饭。蚊子几个月以来,从没像这晚睡得这么踏实过。虽然是五个孩子挤在一起,茅屋里也不免有些多年积下的腐臭味道,但她依旧满心欢喜,在梦里已经飞到了父亲的军营当中。她听着屋外海涛阵阵,盘算着父亲现在到底是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上,离自己又有多远。
他若是得知自己没死,应该会很高兴吧?可是,他知不知道三姐四姐的死讯?他知不知道其他人的下落?
第二天早上,阿永便带着壁虎去丛林里捉蛇。晚上回来,便把捉到的毒蛇挂在门口晾干。蝎子和小耗子则帮着操持家务,但看着阿永家里乱七八糟的什物,时常有无从下手之感。
而蚊子无事可做,便跑到海边去拣贝壳。一开始,浪花打在她身上时,她还害怕,可是过不多久,便壮了胆子,越走越深,脚下踩着软软的沙子,身边是厚重的水流,感觉又是舒服,又是奇妙。到后来,干脆在水里脱了衣服,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了,一边在心里念着“阿弥陀佛!”一面用力搓着身子,把身上的跳蚤虱子全搓进海水里去。但海水终究不太管事,搓了好久之后,身上的泥去掉了,却反而结了一层白白的盐晶,她也无计可施了。
等她穿好衣服,走上岸时,却吓了一跳。只见阿永家的小蜗牛正坐在沙滩上玩沙子呢。
她一下子脸红了,随即又想:“他玩得这么专心,肯定没看见我。”这么想着,心中略安,马上又起了童心,悄悄走到小蜗牛身后,“呀”地大叫了一声。
小蜗牛吓得跳了起来,脚下却没踩实,一跤摔在沙滩上,屁股把沙子坐出一个大坑。
蚊子笑道:“你在玩什么?”凑过去一看,那沙滩上歪歪斜斜,却是用树枝划出的几个字,依稀看出是“仁”、“义”、“君子”几个字。
小蜗牛的脸红得像熟透的桃子,嗫嚅着说:“我……我……我在练字……”
蚊子奇道:“练字?”随即撇了撇嘴,“你的先生没教过‘义'字怎么写吗?写得一点也不对!”
小蜗牛的脸更红了,小声说:“你怎么知道我写错了?”
蚊子捡起树枝,在沙滩上写了个正确的“义”字,“看!”
此时阿永闻声赶来,见了沙滩上的几个字,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笑了笑,忸怩道:“我这个仔,什么活计都干不好,偏偏喜欢读书认字,去年有个秀才在村里住了一阵,阿永求着他,教了一阵书,可是那秀才又走了……这个嘛……要是……”
蚊子心中大乐,拍着胸脯,对小蜗牛说:“你想读书认字是不是?我教你!”她想,阿永这么热情地收留他们,自己终于能有一些回报了。至于自己肚子里到底有多少墨水,想必阿永他们是看不出来的。
从此她便成了蒙学先生,把自己能背得出的《论语》、《孟子》中的段落,写在沙滩上教小蜗牛认。小蜗牛居然资质聪敏,没几天就朗朗上口,还默出了不少句子。蚊子又是得意,又有些嫉妒,因为他似乎比当年的自己学得还快。
到了第五天上,阿永却不出去捕蛇了,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家里存着的干蛇皮收集好,用一个竹篓装了起来。蚊子大惑不解,刚要询问,小蜗牛悄悄拉了拉她,说:“今天五虎大王的人要来收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