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浒说:“你已经有些开窍了,回去吧,没人能发现你了。”
奉书不信,可是她察觉到天马上要亮了,只好硬着头皮起身出门,走之前规规矩矩地向杜浒行礼告别。
那个看守的军官一直发出规律的鼾声,她轻轻松松地就溜出去了。她眼观六路,远远看到树丛里闪着几点灯光,不慌不忙地伏低身子,躲了过去。
院墙矗立在她面前。她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便听到右侧三丈以外有一阵阵的簌簌声响,似乎是风吹柳枝,细叶相拂。摸过去,果然是一株大柳树,似乎和来时的槐树隔着不远距离。
她借着那柳树,慢慢爬上了墙,心中默念着,这次要格外小心,刚要往下滑,忽然留了个心眼,用脚尖推了一块小石子下去。
“咕咚”一声轻响,下面原来是池塘。
她吓了一跳,念了声阿弥陀佛,赶紧收了脚,改为沿墙而走。饱受折磨的双脚格外敏感,忠实地感受着每一个瓦片的位置和走向。她全神贯注地保持着平衡,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猫,渐渐忘了疼痛。
跳下地之前,她在墙头坐了好一会儿,闭着眼,按照杜浒的指点,把从头顶到脚尖的肌肉全都放松了一遍,最后横心一跃。双脚着地,身子却软软的倒在了一边,第二处着地的便是肩膀,然后是手肘、后脑……她像一个轻飘飘的皮球一般滚了好远,耳朵里全是青草和碎石摩擦的声音,头脑里七上八下的,半天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全身都摔痛了,膝盖和上臂还磕出了几片乌青,可是没有再受筋骨之伤,也没有再扭脚。
她又惊又喜。走进自己的院子,听听周围,并无异声,取下门上的钥匙,悄悄放回小厮手里,又像鬼魂一般擦过酣睡的丫环,站到地毯上,飞快地脱下全身的脏衣裳,团成一团,塞进床底下,一头扑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心中早就砰砰乱跳,只觉得无比惊险刺激,差点便要在被子里笑出声来。
被子外面,阿染打了个呵欠,含混不清地道:“小姐,你醒了?”
*
奉书知道自己虽然成功逃回了房间,却还算不上不留痕迹。脸上身上都是泥点子,只要一起床,就能看出来,脚底下也脏成了一片。于是她声称还要再睡,窝在被子里,悄悄扭着身子,擦干净脸上身上的泥,又蹭着双脚,慢慢把破烂的缠脚布脱了下来,脚板在被子上使劲擦了两擦。
她知道自己已经毁了一床新被子,可是心里面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反而有种恶作剧的快感。况且杜浒给她定了心,告诉她,若是有眼尖的下人发现了床铺的异常,就让她一口咬定自己夜里有梦游症。
她在床上鼓捣了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毕竟刚刚熬了一夜。
等她醒来,还没起床,便有人报说,谈笙遣人前来给她赔礼,送了一碗冒热气的参汤,给小姐压惊安神。她心中“哼”了一声:“你的臭汤,我才不喝!”但二叔临走时托谈笙照看自己,也不好拒绝,只得收了下来。
那派来的人还问她,小姐受惊不小,只怕生出别的病症,要不要谈相公出面,去给她请惠州城里最好的大夫。她连忙拒绝了好意,塞了半贯钱,把那人打发走了。那人前脚刚走,她就把参汤赏给丫环,让她们当水喝。
等到午后,丫环小厮都睡起了午觉,她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起了床,把昨晚的脏衣服毁尸灭迹。反正大家都知道文小姐活泼好动,衣裳费得快,此时发现又没了一件,也不会太惊讶。倒是丢在池塘里的那双鞋有点麻烦。她想了半天,这才有了主意,宣称自己换衣服时,不小心把那双鞋捅到了衣柜和墙壁的夹缝里。衣柜那么沉,要是没有小黑子帮忙,没人有力气把它移开,而小黑子哪能随便进小姐的闺房?大家虽然有些疑惑,可毕竟无法查证,也就不了了之了。只要那双鞋不从池塘底的淤泥里浮出来,谎话就不会戳穿。
她脚上缠的布全没了,这倒不怕被丫环们发现。此前她就数次因为疼痛难忍,夜里自己乱扯,把脚布扯得一干二净。敢责备她的,也只有二叔一个人。她所受的惩罚,也不过是第二天被重新缠上双脚,缠得更用力些而已。
她慢慢抚着右脚脚踝,按照杜浒教的方法按压。脚上还有些微肿,有些疼痛,但已经行走无碍了。
奉书越想越觉得神奇。她盼着夜晚来到,白天却似乎无比漫长。她假装睡觉,也睡得气闷了,于是起来做针线活。用剪刀铰绣样时,心中忽然一动,将手掌放在剪刀刃上,大叫一声,用力一划。
鲜血立刻滚滚落在绣花缎子上。几个丫环齐声惊呼。阿染哭着去找管事的老婆子,老婆子又去找文璧的卫兵都头,要来一大包消炎止血的伤药,飞快地跑回来,给她厚厚地敷上,又重重地包好。
阿染哭着说:“小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咱们女孩儿家刺绣,让绣花针扎出个血珠儿,就算大事了,怎么会……幸亏咱们住在府衙里,隔壁就是兵营,能赶紧讨来药,否则……要是等着去请大夫,还不得流血流干了!”
奉书痛得一张脸皱成了一团,心里也暗暗后悔自己下手太狠。但事已至此,少不得做出一副凛然的神气:“是我不小心,我……我这两天总是有点恍恍惚惚的,只怕不一阵又要把自己弄伤,这包药就留在这里吧,我看着,心里也踏实些。”
大家哪敢说个不字。那一大包药就被放进了衣柜里。
好容易盼到了晚饭时分,奉书又推脱没有胃口,让丫环把几盘点心酒菜留在桌上,等她晚上起来吃。
到了天黑,她悄悄打好一个包裹,紧紧系在身上,解下裙子,换上一条瘦长的黑裤子,牢记着杜浒所教的秘诀,全身放松又警觉,像一团空气一样悄然出门。一路上静悄悄的,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就算有人看到树丛微微晃动,大约也会把她当成一只猫。
她翻墙也更加熟练了,这次只是手掌擦破了点皮,就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对面。轻手轻脚地正走间,却觉得有些异样。昨天,这里能听到鼾声一片的。而今天,却安静得出奇。
若是在以前,她听不到声响,多半就会心中一喜,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通过。可是她现在不一样了。张开全身的毛孔,静静地感受了一阵,便听到不远处一阵轻微的呼吸声,接着是一阵汩汩的水声,浇在野草和墙壁的交界处。最后是一股冲鼻的尿骚气味,似乎还是热的。
她心中暗骂,身体却像石头一般,伫立在一块真正的岩石后面,等那人解完了手,歇回原处,逐渐响起规律的鼾声,这才重新动了起来。
月光通透,照出头顶树枝杂乱的影子。她不声不响地穿梭在影子中间,泥鳅一般溜进了耳房房门。张眼一看,却吓了一大跳。昨天杜浒所在的角落,此刻竟然空落落的,半个人影也没有了。月光下,两只老鼠正在烂草里做窝呢。
她定了定神,按照杜浒说过的方法,闭目冥思了一阵,渐渐勾勒出了屋里的动静格局,慢慢转过头去,目光定在一个漆黑的、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
那角落里传出几个字:“怎么不过来?”声音浮在七八尺高的半空。
奉书惊得合不拢嘴,半天才低声道:“你站起来了!”走近一看,杜浒果然倚墙而立,瘦骨棱棱的手掌撑着土灶的边缘,双腿微微颤抖着,整个人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他说:“活动活动血脉,伤势也许还能好。老天想要我的命,只怕还得再掂掂自己的斤两。”
奉书微笑道:“先坐下,我给你带好吃的了。”
这一顿饭又丰盛又美味。杜浒难得地笑了,不让她帮忙,自己伸手抓了一块蜂蜜乳糕,迫不及待地就往嘴里送。可是他手上没有丝毫力气,那点心忽然就掉在地上了,又白又软的糕点立刻变得灰头土脸。
杜浒骂了一声,伸手去捡。奉书连忙说:“不用,我这里还有好多呢。”
可杜浒依然把那块糕捡了起来,马马虎虎擦掉上面的泥土,几口就吃进肚里,这才说:“一块也不能浪费。吃不下的,给我留在这儿。”
“我明天再给你带……”
“不用了,这堆东西够让我撑三天了,你也别太常来,免得有什么万一。”
奉书“哦”了一声,心中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明明是自己一顿饭的量,杜浒就算瘦成这样,块头也大约有自己的两倍,怎么会只需要这点食物?
杜浒看出了她的疑问,笑道:“今天开斋,一次只能吃一点点,不然肠胃作祟,死得更快。”他又吃了一小块饼子,便不吃了,让她将剩下的食物包好,放在他手边。
奉书这才明白。记得听蝎子说过,当初壁虎饿倒在地上时,她便只给了他一点点东西吃。壁虎还待再要,蝎子却打他巴掌,说他找死。
奉书有些佩服他的自制力。她过去流浪做小乞丐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好不容易找到食物时,常常把自己撑得难过得要死。
她忍不住问:“你多久没吃没喝了?”
杜浒微微闭眼,想了一想,慢慢道:“我半死不活地让人擒住,上了重镣,每日折辱,本来决意了断,绝食了好一阵子。后来,他们看我快死了,便带我去见了丞相。”
她听到“丞相”两个字,心里一跳,问道:“怎么样?”
杜浒微笑道:“谁怎么样?是丞相怎么样,还是我怎么样?”语气中带了嘲意,似乎是笑她一听到父亲,就忘记了之前对话的内容。
她脸一红,说:“你……你自然是活下来了嘛,我也不用问。你快告诉我,我爹爹怎么样?有没有受苦?有没有让人欺侮?”
杜浒闭上眼,似乎是回忆着什么,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