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看着天空中的皎月，不再言语。
翌日，
韩玄骑马到了东华门外，一众早就到达的文武将臣纷纷退避，自人群之中让出了一条道路。所谓宰相威仪，便是如此。与桓琦一直喜欢先到的性子不同，韩玄到的时间永远都是不早不晚，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下了战马，将青鬃马交给一个仆役。韩玄一眼就看见人群之中一个熟悉的影子，宛若白玉一般面容，三绺长须往下，端的是威严儒雅。左手之中托着一块笏版，朱紫的衣袍在这略显灰暗的天色之中更是无比显目。
“曹万里！”
韩玄微微眯了眯眼，神色之中流露出几丝不虞。曹万里乃是丁文会的女婿，在朝中更是担着参知政事一职。虽然说当初他与桓琦联手，定住了朝中的大局，但是，他之所以能够定下朝中的大局，完全就是因为有一部分人拿定了坐山观虎斗的心理。比如说，那一位陶国公丁文会。
别人知道丁文会安心治学，赋闲在家。但是，韩玄不信，他不信这么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居然会这么老老实实的守在家中。更何况，他要是真的是没有什么功利之心的话，为什么不向陛下请辞致仕去中都，反而在东京城里死死地窝着。要知道，前些日子，平章军国重事赖同可是刚刚请辞致仕，陛下也没有阻拦，加封了一个闵国公的虚爵，令其荣宠归家。
要知道，那一位平章事的年龄比起陶国公可是相差无几。既然人家都回家了，那为什么你为什还要在这里带着呢？答案很简单，那就是他的诉求还没有被达成，他的野心还存在，他的心依旧是躁动不已。
……
“吱呀！”
包铜抹漆的大门洞开，一众大臣缓缓迈步走入。各色官衣组成的队伍，鱼贯而入。
雅乐奏响，歌颂着圣贤君王的乐章，乐章响至高潮之刻，殷祯带着通天冠，上缀卷梁二十四道，以玉犀簪导之。穿着绛纱袍，衬里用着红，领、袖、襟、裾缘着黑边。腰束一条金玉大带，颈项下垂着一个白罗方心曲领。足踏白袜黑舄，令挂佩绶。
乐章停止，殷祯背身坐下，直面着朝廷之中的群臣。群臣轰然下拜，山呼万岁。有着侍者上前，高呼有本启奏，无事退朝之言。
“臣有本奏！”
青袍御史自朝班之中走出，高声呼道：“臣弹劾川陕四路制置使孟珙，自孟珙引兵西征以来，顿兵潼关城下，耗费财帛无数。然制置使孟珙有负皇恩，征战数月存图不得进，臣以为，当遣皇城司使臣将其缉拿进京，论其征战不利之罪。”
听着朝班之后的朗朗宣言，韩玄脸上露出一抹戏谑，这就开始了吗？当初桓琦领兵北上的时候局势紧迫，堪称是迫在眉睫。稍有不慎，便是国破家亡之局。故而，朝中一众大臣虽有怨望，但是却不敢多言，除开几个跳动不停的跳梁小丑以外，就再也不曾遇到什么强大的阻力。可笑当初的时候，自己还以为自己是稳定下了朝局，却是未曾想到还有着今日这一幕。
青袍御史说完，便有着另外一人出来符合，口中道：“孟珙领君王之望，却顿兵潼关逡巡不前，用心叵测之处令人发指。臣以为，陛下当思前朝藩镇之鉴，将其速速查办。”
一人说过，一人接口。一时间，朝廷之中满是讨伐之声。仿佛孟珙已然变成了一个令人害怕的野心家，仿佛他将要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一般。群起而攻之，就是眼前一刻的真实写照。
殷祯听着一众御史的话语，神色之中却没有多少相信。对于御史台的弹章，尤其是这些低级的御史，如此对待也就够了。别看他们一个说的好像很严重似的，实际上也没有多少可信度。就以韩玄来说，他任中书门下平章事几年间，别的没有，弹劾他的弹章多了去了。一本一本的摞起来，多半都有一人多高。
所以，这些东西送到皇帝的案头的时候，一般都是看两眼然后扔到一边。毕竟，如果真的按御史台的弹章来的话，将满朝的高层文武尽数杀光了也不够，所以，听听就好。
话音未落，又有一人站出辩护，“此等人所言皆是妄语，孟璞玉出任河东之时，素来爱兵如子，与士卒之中颇有威望，此等人又岂会做出那等无君无父之事！”
“哼哼，周公惶恐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
乱糟糟的话语在文华殿之中响彻，肃穆的文华殿仿佛成了东华门外的鬼市子。韩玄听着四周的声音，脸上露出了一抹苦意。看来自己是真不得人心，到底是匆忙为相，没有多少根基。朝臣之中，尽是作壁上观或者落井下石之流。
如此，也罢！
他算是看清楚了，这朝廷中根本就没有一个可以为他说话的人。虽然说那些御史攻讦的是孟珙，但是谁不知道，孟珙之后站的人究竟是哪个。这一个个的，可都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呀！
尤其是那一个说孟珙能文能武，与士卒之中颇有威望的人更是该死。谁不知道，本朝的皇帝疑心病最重的就是一个个统兵的武将，说他们能文能武，爱兵如子。这话若是让孟珙听到了，估计冷汗都得出一身，这可是要害了他的性命呀。
有赵一朝素来不怕武将贪墨，更加不怕武将畏死，他们怕的就只有一点，那就是武将爱兵如子，且悍不畏死。一个武将，你上马治军，下马治民，八面玲珑，又有着清名。那么，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哪怕是孟珙本身并没有这些个意思，但是经过了朝中御史这么一提，也由不得殷祯不担心。毕竟，他老殷家的江山就是这么弄来的。所以，对于大赵的武臣来说，夸他们能文能武绝对不是对他们的褒赞，而是一条条催命的咒符。
所以说，朝堂之中看似你来我往，热闹的很。可是实际上，这不过丁文会一系的文臣自编自演的结果罢了。不得不说，丁文会不愧是三朝老臣，这心肠他黑的都没地方找去了。纵然说韩玄对于朝堂之中的阴谋诡计不陌生，但是素来以务实作为个人底线的他又何曾经历过如此的险恶人心。
不得不说，他们的这一招用的非常狠，也非常的毒！
这一招用的，让韩玄一系的朝臣根本就没有办法去应对。如果说你帮孟珙说好话，那实在是不好意思，水已经被丁文会一系的南人搅浑，韩玄手下的文臣去帮孟珙说好话根本没有任何作用。那样的话，只能坐实一件事，就是孟珙结党已成事实，罪该万死。
当然，还有另外一条路，只是，只要智商还是正常的人，就根本不会选择另外一条路。所以，他们只能干看着。
……
良久，喧扰的大殿终于沉静了下来。
殷祯看着朝中的群臣又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东西二相，希望他们能够给自己一个解释。说句实在话，丁文会其人的品德姑且不说，但是看人的眼力劲却是一点都不缺的。一眼就看中了殷祯性格缺陷的他，完美的利用了殷祯的性格缺陷。
毕竟，殷祯不是老谋深算的太宗皇帝，更不是雄才大略的艺祖皇帝，他只是一个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孺子罢了。没有经过那么的历练，或许是一位宽厚的帝王，却不可能是一个令人信重的王者。
韩玄手持笏版自朝班之中走出，躬身行礼，朗声道：“启禀陛下，臣子主政东府以来，只觉才华驽钝，倍感力不从心，以致今日之局，臣愧对先帝信任。故，臣请辞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复归乡里，含饴弄孙。望陛下恩准！”
说着，躬身下拜，行了一个大礼。
四周的人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有些混乱不堪。这是什么意思？自己认输了！开什么玩笑？！
曹万里宛若白玉一般的面容此刻变得漆黑无比，他断定，今日之事必定是败了！韩玄果然不愧是韩玄，竟然是用出了这一招。以退为进，假痴不癫，这三十六计用的可真是熟稔呀！见到情形不利，便以自去相位为要挟。果然是毒辣的很呀！
殷祯看着韩玄的行动，脸上的表情顿时愣在了原处。这可如何是好！
韩玄自去相位，看似是一招昏招，但是实则不然。殷祯自打继位以来，便是有着韩玄桓琦二人，若说外朝大臣之中对谁最是信任，毫无疑问便是韩玄。只有这么一个人，为他撑住了刚刚登基之时的风雨。
即便是如今对于二相已经有了不满，但是和他们往日的功绩比起来，那些东西却已经是根本不算什么了。且不提别的，就是韩玄的策立之功就足以令人谨记。他殷祯又不是中山狼，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事情。
不得不说，丁文会掐住了殷祯的死点，耳根子软，所以在一众言官的狂轰乱炸之下，殷祯动摇了，对着那一位领兵在外的大将起了疑心。可是，韩玄同样是拿住了殷祯的痛脚，那就是这一位陛下心软，只要他率先退让，这一位陛下就一定不会做的过分。
看着跪在地上的韩玄，殷祯急忙道：“韩相何须如此，若非是韩相在崇宁元年的时候苦力支撑，朕只怕就要做了北虏的奴役了。韩相还请快快起来，辞相之事，还请韩相不要再说。”
看着眼前这一幕，曹万里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转，眼角一片漆黑。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输定了！自己苦心营造的诸多局面，这一刻，就好像是嘲讽一般狠狠的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
日头升起，早朝散去，群臣各自归了自家的衙署，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当然，政事堂之中的参知政事曹万里，告病了！
陶国公府，
“岳父，您怎么还有心情喝茶哟！您可知道，那韩玄今日只是向陛下请辞宰相，就使得陛下心中疑心尽去。您可真是没看见那一幕君臣对哭的景象，真真是恼人的很！”曹万里看着一副哪怕是泰山崩于前也没有丝毫变化的丁文会，一张儒雅的面容上满是焦躁。
丁文会瞥了一眼自家的女婿，轻轻啜了一口清茶，而后将手中的杯子放下，道：“这雨前茶你确定不喝！可是为父当年大战得胜之时，所得到的封赏。”
曹万里皱着眉头，将信将疑的喝了一口，然后道：“也没有什么不同呀！只是普通的茶水便是了。”
“哎！”
丁文会摇了摇头，道：“你可知道，你比那韩玄差在了哪里！”曹万里皱着眉头，试探道：“时遇？”
“错！你比他差在了这里！”丁文会指着自家的脑袋对着曹万里道，“要不是他韩玄已经有了妻室的话，你以为老夫的孩儿能够便宜你！”
毫不掩饰的讽刺让曹万里有些羞躁，若不是眼前之人是他的老泰山的话，他一口唾沫都能喷到他的脸上去。你家孩儿便宜了我，呸，谁不知道你家闺女是悍妇！即便是如今，在朝廷之中也有相当的大臣是这么嘲讽他的。
看着曹万里脸上的不信，丁文会轻轻的摇头道：“你可知道，你如今已经占了大便宜了！”曹万里一愣，而后以着一种好笑的眼神看向了丁文会，失声道：“大便宜，您老人家确定？！”
……
政事堂，
桓琦看着坐在自家面前的韩玄，眉眼之中透着一股躁意，道：“你疯了，你可知道今日一用这一招，就再也没有退路可以说了！”韩玄脸上露出一抹淡然，道：“那又如何？国朝不杀士大夫已是铁律，反正死不了，总有复起的一天。”
“你？！”
桓琦摇摇头不再理他，而后反问了一句，“至于吗？反正是他老殷家的天下，何必做到这个地步。你可知你…”
“善于谋国，拙于谋身吗？”
平静的话语自韩玄嘴中吐出，桓琦一愣，千般的话语最后化作了一句无声的叹息。
“何苦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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