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是被小得子和小善子抬回重华殿的。
她回来的时候,还有一丝清醒的意识。可一望见长安,她的眼泪就掉个不停,嘴里一直念叨着,“主子,主子,你相信奴婢……”
长安听着,有泪水轻轻溢上眼睫。她认识寒烟那么久,从来没有见过她此时这个样子,那样无助,那样地令人痛惜。
在太医院的主事太医朱政到来之前,长安命人将寒烟放到侧殿的寝室中,晚香俯身在一旁为她更衣。寒烟的身上有一道一道清晰可见的伤痕,那是深至骨肉的血痕,血和肉都紧紧地粘在了一起。晚香小心翼翼地为寒烟解着衣裳,每至一处,寒烟都会吃痛地叫喊出声。长安站在一侧,死死忍住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而当她看到寒烟十指的那一刻,终于还是崩溃了。
寒烟的十个指头上有着密密麻麻的针孔,那是用一根根缝衣针从手指甲底下刺进去,刺一根,逼供一次,周而复始,一遍一遍地实施着这种惨绝人寰的针刑。俗话说“十指连心”,那根根寸巴长的钢针刺进手指,该是多难以忍受的疼痛啊。
长安见不得这种场面,忍不住背过身去,凄然落泪。
晚香刚帮寒烟换好一身干净的衣服,血迹却是又漫了上来,她沾了清水,给寒烟擦拭身体,一边擦着,一边悄悄流泪。
昏迷中,寒烟低低唤道,“主子……”
她的声音尚轻,连在她身侧的晚香都听得不太分明,良久,长安才听出她是在唤自己。
长安俯身榻前,将耳朵贴在她的唇边,温声道,“我在这里。”
“主子……”寒烟又是低低地唤她一声,眸中似有泪光闪动,“奴婢……奴婢……是被兰香诬陷的……”
长安心中一颤,忙道,“本宫知道,本宫全都知道。”
她刚想去握寒烟的手,却突然看到她十指间的一片乌紫,泪水又是应然而落,“是本宫的错,都是本宫疏忽了,才落入了钟毓秀的圈套。”她低首轻轻抚着寒烟苍白的面颊,温然沉声道,“你放心睡一觉,本宫一定会帮你报这个仇……”
“主子……”寒烟还欲再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已经没了力气。
恰在这时,朱太医已经赶到了重华殿。他刚要向长安请安,长安便立刻道,“你过快来看看寒烟怎么样了。”
朱政一刻也不敢迟疑,忙赶至榻前为寒烟检查伤口。
长安与晚香悄悄退了出去,走至门口时,长安又回首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寒烟,她是那般无力,就直直地躺在那里,没有一丝的血色。
在这一刻,长安是怕极了的。她怕寒烟遭遇不测,也怕这种遭遇有终一日也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也是在这一刻,使她快要恨毒了钟毓秀。
她只是凭借着楚洛的恩宠,就已经对自己身边的宫女痛下杀手。
而她沈长安,却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总有一天,那道锋芒是会刺向自己的。
那唯一的方式便是固宠。
这个想法乍然出现在长安脑海中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从前以为,自己和楚洛还能如在王府时一般逍遥快活。可是现在发现,她是彻底错了,皇宫是个牢笼,她随了楚洛进来,就注定一辈子都要牢牢地被锁在里面。
她要保全自己,更要保全身边的所有人。
姜婉然曾经对她说的那番话又被沈长安恍然记起。
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再见楚洛。
明德宫中,龙涎香袅袅,一片寂静。
钟毓秀坐在大殿之上,右手捂着自己肿起的半边面颊,愤愤不平道,“兰香,你去看看,皇上怎的还没来?”
兰香诺诺的,听了这话,却也是不敢不去,到门口看了一会儿,方又回到了殿内,摇摇头向钟毓秀道,“小主,海公公说,这个点皇上快回来了。”
钟毓秀忽地沉下脸来,扬手一拍桌子,厉声喝道,“都说快了快了,却还没有见着人影!”说着,她抚着自己的面颊,几欲落下泪来,“现在本宫的容貌毁了,这可怎么办啊……”
兰香一见毓秀要落泪,忙拉住她的袖子劝道,“小主可别哭啊,哭坏了身子可是自己的,这左不过也都是贤妃娘娘的错,小主可别气在自己身上。”
钟毓秀盯着兰香白皙无暇的容颜,心中渐怒,恨恨出声道,“本宫还不是为了你!要不是为了当日贤妃扇你一巴掌的事儿,本宫至于去诬陷那个宫女嘛!”
兰香心下既知毓秀为难于寒烟,定然不是为帮自己报仇,但她既然这么说出口,兰香也没有反驳的道理,她眼珠一转,低声道,“不过寒烟那丫头也着实可恨,竟然想往偏殿里放虫子吓虎小主,这样的人,也该让她受点罚!”
毓秀闻言冷笑一声,“她也只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胆,要不是加了这么一道罪名,可不就白白放过她了吗……”
话音未落,却俨然已见一道明黄身影倏然而至。
兰香吓了一跳,忙叩首下去道,“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沉下脸来,望着钟毓秀,“你怎么来了?”
毓秀微微一怔,转而又是一脸笑意,盈然起身想往皇帝的身边靠去,“臣妾来看看皇上,这都不行吗?”
皇帝的目光转而落在毓秀的右脸一侧,眉头微蹙,开口询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毓秀一听皇帝问话,竟是嘤嘤哭了起来,难以自制,极是动情。
皇帝看着她哭,不禁愁眉轻锁,似是有不悦之态,“有什么话就说,怎么还哭了?”
毓秀微一止泪,开口时却已是泣不成声,“是贤妃娘娘……贤妃娘娘……她……”
皇帝听到“贤妃”二字,心头恍然一颤,似是极迫切地问道,“长安怎么了?”
毓秀听皇帝唤得沈长安的闺名,顿时心生不悦,却也是不显露在面上,仍是低低啜泣道,“是贤妃娘娘她……打了臣妾……”
皇帝闻言,乍然变色,“好端端的,贤妃为何要这么做?”
“或许她是气臣妾得了皇上的恩宠……所以才……”毓秀一开口,眼泪就直往下掉,她低低伏在皇帝身边,拉住他的袖子,失声道,“贤妃她不把臣妾当主子看,当面羞辱臣妾,皇上要为臣妾作主啊……”
“贤妃她不会是那样的人。”皇帝凭声静气,神态萧萧,“你承宠也已有多月,她若是不满你,又怎么会去漪澜殿中当众给你难堪?”
毓秀被问得答不上话来,她迟疑片刻,支支吾吾道,“是……是贤妃身边的那个叫寒烟的宫女不守规矩,独独到臣妾宫中行窃,被臣妾的宫女抓了个正着。”说罢,她向兰香使了个眼色,兰香立刻叩首答道,“皇上,确实如此啊,奴婢亲眼所见,是寒烟到小主屋里偷了皇上赏给小主的桃花簪。”
皇帝剑眉紧蹙,似是并不太相信两人的话,轻轻嗤道,“寒烟是临安王府里出来的宫女,怎么会做这等事情。此事必有蹊跷,等查清后再下定夺吧。”
毓秀扬起眸子,冷笑声声,“从王府出来的不假,但跟了什么样的主子,就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话音刚落,皇帝猛然一拍桌子站起,怒声道,“你这意思,倒是在顶撞贤妃了!从前贤妃未到王府之时,寒烟是伺候朕的,照你这么说,这倒也是朕的不是了?”
毓秀闻言吓得一身冷汗,连眼泪也来不及擦净,赶忙跪下道,“请皇上恕罪,臣妾万万没有这个意思啊……”
皇帝眸中一冷,淡淡扫视过她,方道,“寒烟的事情还需从长计议,没有查清之前,你也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皇上!”毓秀扬起头来,愤然出声道,“偷了东西的奴才不能就这么白白放了她,怎么说也应该加以惩戒,以儆效尤啊……”
“朕说了,不要再追究下去了……”皇帝说着,忽见钟毓秀的神色躲躲闪闪,有些不太对劲,心下已然是猜到几分,赫然道,“难道你已经……”
“臣妾只是想给她点颜色看看,就把她发去了尚方司……”
“你简直是胡闹!”皇帝脸色乍变,素然呵斥道,“人现在在哪里?”
毓秀吓得一凛,吞吞吐吐道,“已经被贤妃接回宫了……”
楚洛冷冷望她一眼,不欲多言,转身便要离去。
钟毓秀见状,跪倒在地上,伸出手来紧紧抓住皇帝龙袍的下摆,含泪问道,“皇上是要去贤妃宫里吗……”
楚洛一把挣开她的手,眸中冷淡的没有一丝情意,“朕去哪里,都与你无关。”
钟毓秀伏在地上,哭得更加惨烈,兰香爬到她的身边,想要伸手扶起她,却被她用力甩开。
“皇上——”她哭喊出声,想要渴求最后一丝挣扎。
楚洛停下脚步,却是不再回首,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沉沉传入钟毓秀的耳中。
“毓秀,朕以为,你一直会是那个画中添舟的少女,可总归,是朕错了。”
钟毓秀冷然听着,不觉生出几分唇亡齿寒的伤感,她满面含泪,仍是不死心地爬到楚洛跟前,想要拦住他的去路。
而这次,楚洛却是再也没有因此而停留。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纱照在钟毓秀的身上,打下她伏落在地上的身影,显得格外凄凉。她抬眸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泪水顺着她受伤的脸颊倏然而落。
她冷冷一笑,凄然出声,“楚洛,其实在你的眼中,我也只不过是沈长安的替代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