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在科考开始前,秋阳节先行到来。
当传说中带着好运的第一缕阳光落下,苟梁正窝在皇帝怀里睡得香甜。皇帝抱着他静静看着日出,想象着当初苟梁专注看着自己的目光,嘴角扬起的弧度一直落不下来。
秋阳节是现世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也是团圆的好日子。
今日休沐,皇帝也不好留苟梁在宫中,从远思台下山便直接送苟梁回护国将军府。
等他迷迷糊糊地醒来,都已经到了府邸侧门。
“陛下,您怎么不叫我。”
苟梁略有些遗憾。
他在原主的魂体镜像里对皇帝在远思台观日的场景,但因皇帝陛下浑身透露出生人勿进的冷淡,原主也没敢细看,可仅仅是惊鸿一瞥已经动人心魂。苟梁一直有些憧憬,昨夜还因兴奋而睡不着觉,结果被皇帝抓着在山顶上好好吸收了一番日月精华,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自知。
皇帝说:“往后你若想去看,朕都陪着你。”
他摸了摸苟梁的鬓角权作安慰,苟梁甜甜地亲了亲他的薄唇,皇帝便笑起来,拥着他说:“晚上,朕来接你回宫。”
两人依依不舍一番,临放苟梁下车的时候皇帝还特意交代他在府中若是受了委屈切莫忍着,当十倍还以颜色。
——在他看来,苟梁没有在府中得到最多的重视和宠爱,就已经是莫大的委屈。
苟梁却不以为然,相反的,看着这满桌子楚夫人专门为他准备的大补之物,他深以为这样的宠爱他消受不起啊。
见他吃得不多,楚夫人连问他是否在宫中修书修累坏了,直说:“若是累了就歇着,便是皇家也没有拿人当驴使唤的道理。”
楚将军咳了一声,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浑说什么?四郎得陛下重用,那是我们楚家一门的荣耀,自当恪尽职守,岂容得马虎懈怠?”
楚夫人撇了撇嘴,自他知道苟梁是因为代皇帝受了“不举之罪”才得了重用,心里便十分后悔把儿子培养得太优秀,对所谓的前程似锦也没了当初的斗志。
双胞胎安慰了楚夫人一番,也交代苟梁劳逸结合,公事再忙也要以身体为重。
楚将军看在眼里,老怀安慰地感慨道:“再过两个月,大郎就回来了,好不容易咱们一家团聚,可你们转眼却要出府上别人家门去,为父真是……哎。”
楚夫人听着,鼻子里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但也没像以前趁机替原主表忠心,说四郎会一直伴在他左右孝敬他的好话——自从苟梁因不举失去侯位的继承权后,他心里不知是失落还是轻松多一些,总之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饭桌上其他人也不管他,顾自谈笑。
楚蒹笑说:“父亲说的哪里话,莫非我们嫁了人,您还不让我们回府了不成?”
楚葭附和,苟梁也安慰了几句,桌上复又出现楚将军中气十足的朗笑声。
和乐的一顿饭过去,苟梁被楚将军喊去书房谈事情。
另一厢,因为今天是团圆的日子,以孝道而言,双儿这一日都要侍奉在嫡亲身边,双胞胎便也陪着楚夫人说话。
楚夫人心想着楚阡有了家小心就偏了,将来定是个靠不住的。可他儿子有官位和圣宠在身,这两个双儿的夫家往后势必仰赖苟梁多于楚阡,等他百年之后,儿子说不定得他们二人的照应好多些,于是便对双胞胎上了心。
一边颇为热情地替他们核对了嫁妆,楚夫人又以过来人的身份传授了他们许多为人夫郎与夫君、夫家人相处之道。
多是他自己的心得,虽有些话听着让人啼笑皆非,但这份心意已经让两个双儿受宠若惊了。
苟梁在系统监控里看着,不由感慨:儿是父母债啊。
楚将军这边和他说的最多则是藩王在京一事。
藩王们近日来□□分了,反倒让楚将军满心忐忑总觉得有人在憋大招,当值的时候更细致几分。
苟梁没同他说皇帝整治藩王一事,楚将军绷着根神经尽忠职守这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本分,多当心些总是没错的。
一席话后,楚将军才说起了楚阡回京后他的一些安排。
不同于楚夫人做贼心虚所以认定侯位需要他们父子俩去争,楚将军心里其实早有成算。在原主小时候展露出才思敏捷的天赋后,他便决定将侯位许给他,对大儿子耳提面命希望他能够在战场上立下一番功勋,哪怕不能继承他的兵权在京中也有一席之地。
这侯位是楚家祖宗基业,只要不犯大错皇家也没理由剥夺。
但兵权却不一样。
这是楚将军在疆场半生厮杀才得来的,说到底还是皇帝手中的东西,不是楚夫人以为的楚将军想留给谁就留给谁。若楚阡不奋力去拼做出一番成绩来,皇帝自然不会将兵权乃至巡防营的节制权交递到楚阡手中。
原本侯位理应是嫡长子继承,但楚将军看着原主自小瘦瘦弱弱,又被楚夫人逼着勤奋上进的样子,便心有不忍。
做下这个决定后,楚将军觉得十分对不起大儿子,所以平日里难免对楚阡多几分偏重,落在楚夫人的眼睛里却有成了另一幅模样,才有了原主苦逼童年的恶性循环。
楚将军用商量的语气和苟梁说了想要把楚阡安排进巡防营当差的事,苟梁说:“父亲放心,大哥战功累累,区区巡防营的一营副手的位置自然当得。”
“陛下对大哥也十分青睐。我前日同他——陛下无意中提起,陛下倒是透露出有意让大哥进御林军历练几年。不过,若是父亲觉得巡防营更好,儿子也可想办法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替大哥周旋……”
“欸!”楚将军听到皇帝陛下对楚阡看重已经是笑容满面,听小儿子还想替大哥谋划忙阻止了他,“陛下圣明,若已有安排,我们为人臣子自然要跟从,哪能想什么是什么。”
凡事过犹不及的道理他心里深知,怕儿子年轻不经事,楚将军还特意嘱咐道:“陛下对我楚家一门上下已是恩重,你当值的时候只需尽心尽力服侍陛下。旁的事切莫多言,当切记贪多必失的道理。”
苟梁忙应下。
楚将军大掌磨了磨膝盖,有些迟疑地说:“四郎啊,你的情况陛下也是知道的,但外人却是不知。你若不成亲,为父若向陛下请旨封你为世子,难免让人看轻你大哥。为父心想,你如今既然授命为陛下修书,待书著成必定又有一番厚赏。届时,你这三品官衔往上提一提便位同二品侯,为父再为你请命,却是合情合理。”
苟梁忙说:“父亲不必如此,孩儿——”
“为父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言。”
楚将军摆摆手打断了他,“我日前已经去信给你大哥,他也许诺将幼子过继给你一事。都是自家兄弟不说两家话,为父只盼着等我死了,你们还能相互扶持,莫生嫌隙才好。”
苟梁红着眼睛,叩谢了楚将军的慈父恩德。
皇帝事后听说,赞了楚将军一声,看样子颇有几分爱屋及乌之意。
楚将军和楚阡对苟梁好,他便对他们也多几分看重,苟梁看在眼里颇感好笑。他有这份心,楚阡能否平步青云根本不需要楚将军多费心。
秋阳节后,为期三日的国试开始。
这一次的策论题为西南宁州的治理,这片地方自两百多年前纳入王朝版图后,便跃居王朝穷山恶水之首。
宁州乃西南烟瘴之地,百姓教训不化,时常动乱,又出产极少,常年靠朝廷补给。若非此地天生地养着名贵药材,替皇家蓄养着几种救命珍药,早就被王朝放弃了。
但这无疑是历代皇帝的一块心病,于天纵而言也不例外。
处理的办法不是没有,但因为官员调动或死伤的缘故对宁州的治理往往虎头蛇尾,见效甚微。
如今朝局安定,风调雨顺,国库充盈,皇帝重新把目光放在了这块土地上。此番他以此题为科举选士的题目,意图也很明显——他想派新锐士子常驻宁州,已经是下定决心处理掉此地的积弊。
科考士子在答题的时候,皇帝还问过了苟梁对此事的见解。
便不用系统,以苟梁的阅历要治理这片地方,对策自是信手拈来,切中要害。
看过苟梁的策论之后,皇帝再看别人的答卷总觉得差强人意,那寡淡的神情让原本对这一届举子颇为看好的主考官心里七上八下的。
殿试时,皇帝点了赵初阳为状元,余下的榜眼和探花却是两个年过不惑的老进士,原本呼声最高的十六探花郎,稍次一等,充作第四名传胪。
这一名之差,天差地别。
鹿一鸣不知道皇帝“公报私仇”,只看着赵初阳带着两个老头子骑马游街的阵仗,气得连喝了三壶茶。
今年终于考取了三甲同进士的尤竫连声安慰,倒是超常发挥考了个二甲末位进士的唐清丰在一旁乐呵呵地笑话他:“好歹你现在是十六传胪,再喝下去小心喝成十六水壶,那说出去多不好听。”气得鹿一鸣撸袖子和他掐了一把。
新科进士榜单公布的第三天便是琼林宴。
今年赴考的举人共有五千名,皇帝宁缺毋滥,三甲进士只取了二百一十九人,不过琼林宴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
尤其是赵初阳,朝廷已经有好些年没出过这样的年轻又没有家室的英俊状元郎了,一时许多人给他投橄榄枝。这琼林宴变相成了高官们的乘龙快婿相亲宴,连唐胖子都被人问过几回家世,倒是鹿一鸣年轻太小反而无人问津,不过这次没等他较劲,便让人请走。
到了院外才发现,一同被叫来的还有赵初阳、唐清丰和尤竫。
鹿一鸣比其他人还是少一分沉稳,等在外头的时候,好奇地问:“你们说会是哪位大人要见我们?”
赵初阳连忙捂住他的嘴,低声说:“请我们来的人没穿宫服但腰上挂着内廷的令牌,你当知是谁。莫声张,少说少错。”
鹿一鸣会意过来,猛地倒吸一口气,连连点头。
在廊下站了大概有两刻钟,才有人将他们请入殿内。
苟梁跪坐在下首,直腰挺胸目不斜视,若是忽略他紧抿的嘴唇上涂着的生肌膏的话,当真是比翰林院的老学究还要老成持重。
皇帝看着他这样子,想到他方才在自己怀里意乱情迷的模样,满心开怀,让四人平身的声音都添了一抹平易近人。
四人起身,人还没站直,待看清上首身穿明黄龙纹常服的男人的相貌后,猛地又跪了下去。
动作最快的当属吓得最重的唐清丰,倒是鹿一鸣因为过度的惊讶,目瞪口呆得看着皇帝——在金銮殿上的殿试离得远,皇帝又戴着冕旒看不真切面容,他们今日才得见龙颜,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当日的“贾德兄”!
被赵初阳硬扯下地,鹿一鸣才猛地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喊道:“草民该死!”
噗嗤一声。
苟梁没忍住笑了。
皇帝看他以拳抵唇努力忍笑却是酒窝深深的样子,眼里便生笑意,也不怪罪鹿一鸣的失礼,只道:“都起来吧,童艮生看茶。”
苟梁看鹿一鸣皱着脸一副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便想逗逗他,说:“鹿传胪,如今你已是十六传胪,虽还未任官职,但以草民自称却是不妥。”
鹿一鸣是个实诚人,当即绷着一张脸又跪着正正当当地行了一礼,“微臣御前失仪,请皇上治罪!”
苟梁端起茶杯掩饰嘴边的坏笑,倒是童艮生看着脸色,亲自将以头贴地的鹿一鸣扶了起来。
苟梁起身对鹿一鸣作了一揖,“是子归无状了。”
“无妨。”
应话的却是皇帝。
让苟梁坐下后,皇帝心里念着刚才和苟梁修了一半的避火图,有心想快点回宫,便开门见山地说:“朕此番召见你等,为的是宁州治理一事。你四人的策论朕看过,确实颇具见解,朕有意让你等驻宁州,你等意下如何?”
四人哪里顾得上喝茶,连忙从椅子上滑跪下来,诉了一番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的衷肠。
皇帝道:“此去少则十年,长则一生都无法重归故里,你们多加思虑再回答朕不迟。”
四人连忙再表忠心。
皇帝道:“既如此,朕这里有一份关于宁州治理的策论,你四人带回去好生琢磨,再拟一份折子呈上来。”
四人都明白若是他们将对宁州治理的折子写得好,那这份差事就跑不了了,登云梯就在眼前,四人怎会错过?自然连声谢恩。
等出了院子,鹿一鸣脚还软着,唐清丰已经回过味来,激动莫名地说:“我居然和皇帝陛下同桌吃过饭!还同他称兄道弟!天呐……我老唐家祖坟上定是冒青烟了,不行不行,我得写信回去,让我父亲给祖宗们捎点好东西去。”
他欣喜若狂,鹿一鸣和尤竫也不遑多让,倒是赵初阳想起当日在桌子下所见的苟梁和皇帝十指相扣的场景,神情有些复杂。
唐清丰三人都没留意他,唐胖子想一出是一出,这下又着急着去醉风楼把他们当初同皇帝陛下同桌吃过饭的桌子和餐具都买下来,必须拿回去供着!
鹿一鸣连声附和,拖着赵初阳和尤竫急吼吼地往外赶。
他们刚才离开的室内,皇帝正圈抱着坐直身磨墨的苟梁同他说话。
苟梁还笑着,说:“鹿传胪倒是好玩,这份直率心思倒是更讨人喜欢。”
皇帝挑挑眉,把他抱紧了点:“讨你喜欢么?”
苟梁失笑,故作没听见地接着说:“赵初阳性子沉稳,长袖善舞又魄力有余;唐清丰心思玲珑,最知民心民意。鹿一鸣锐意十足,又是执拗坚持的性格,加上一个中庸持重的尤竫,我想他们在宁州定能有一番作为。”
听听这话中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亲切,皇帝哪怕没有宁州这一心头患,迟早也得挑个穷乡僻壤让他们待上几年。
心里犯着嘀咕,他不以为意地说:“有小坑儿那篇策论在,若他们还不成事,那便真是庸才了。”
说着,他霸道地中断了关于鹿一鸣四人的话题,颇有些心急地带苟梁回宫,也不等他把方才没写完的字写完。
苟梁还以为他是因为科举一事而旷了三天急躁了,不成想回了正阳宫,却见他塞给自己一副画。
画卷打开,远思台下远山雾霭,初阳薄云,林间红黄,山清水秀的美景便在苟梁眼前展开,待到最后才看到两个相拥的人。
画中,他正窝在皇帝怀里睡得安静,而皇帝的视线却未落在这锦绣江山之上。他专注地看着苟梁,眼中的那一抹温柔,顷刻间,让山河失色。
而画旁题着一句诗:
心悦君兮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