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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散文)(1 / 1)

母亲

母亲走了,像一片秋天的树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安静地,把干干净净的灵魂托付给了山川河流。

母亲走了,走得恬淡安详,像资水中的一朵浪花,沿着蜿蜒曲折的百年河床,流经激流浅滩,平平静静地汇入梦的远方。

一九三八年,大火烧红了长沙,野兽的铁蹄蹂躏着芙蓉城,十六岁的花季少女“跑西山”流落到资江北岸。在那了,凭借着中师的资质,凭借能歌善舞的才华,在香铺仑当了一名教师。

省城才女让香铺仑学校焕然一新。新派教育,时新歌舞像春风吹过旷野,催生一批嫩草新苗。抗日宣传队成立,她教队员们唱《黄河大合唱》《黄水瑶》《铁蹄下的歌女》......哪些悲壮雄伟的歌声激励了无数爱国的热血青年。

几年以后,她收获了爱情——与信义学校年轻教师,我们的父亲结婚。

她撒播爱情的种子,把我们兄弟姊妹一个个带到了人间。儿女多了,她不得不华丽转身,由一个意气风发的教师转换为一名慈祥母亲。

温馨的夜晚,昏黄的煤油灯光里,母亲不唱摇篮曲,她用她特有的女中音轻轻哼唱当时的流行歌曲——《夜半歌声》《天涯歌女》《桃花江美人窝》《满江红》......温婉的歌声伴随着沁甜的乳汁缓缓流进我们兄弟姊妹的血液里,滋养着我们幼小的心灵。我刚刚呀呀学语,就会用稚嫩的童音唱《夜半歌声》。有时候兴趣来了,我们兄弟姊妹咿咿呀呀来个大合唱,母亲看着我们,笑开了花。

父亲后来在米厂任会计,收入微薄。

母亲小心翼翼地精打细算,用有限的收入维持生活。当时粮食不够吃,生活经验丰富的邻居告诉她,将米先煮到半熟,沥出米汤,加水重煮,那样米粒会胀大许多,饭也多了许多,米汤还可以吃。母亲试着做了几次,效果果然不错。星期六父亲回来,母亲骄傲地把这一“新技术”告诉父亲,父亲苦笑着说,真是难为你了。从此,父亲每个月拿回的钱多了一些,可是,父亲更瘦了。

母亲从小告诫我们:人看极小,马看蹄爪。小来偷针,大来偷金。做人一定要诚实,光明磊落。她是这样教我们的,她自己也是这样奉行的。

一九五三年,一封台湾飞来的家书落到我家。信是台湾的伯伯寄来的,信上寥寥数语:兄一家平安,弟多多保重......

接到海外来信,母亲惴惴不安。当时正值全国“三反五反”期间,政治形势严峻。犹豫了几天,母亲鼓起勇气拿着这封海外来信交给派出所。派出所的人打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纸。母亲百思不得其解,回来寻找一番一无所获。后来确认是被不懂事的孩子折成纸飞机扔了。

母亲的诚信遭到怀疑。于是,接二连三的问责冰雹一样砸过来:信里真的没有其他内容?有联系暗号吗?有密电码吗?暗地里有过联系吗?是不是平时通过电台联系?电台藏在什么地方?有枪支吗?一封信如唐僧的紧箍咒,在母亲头上戴了好多年。

亲戚们对她说,你蠢呀,一把火烧了,鬼也不知道!

母亲坦然说:我不想瞒着政府,事实真相总会搞清的。

殊不知,这件事整整折磨了母亲二十年。还赔上了父亲的性命.

政治风波还没了结,天灾降临到年轻母亲的头上.

一九五四年夏的一天夜晚,天气闷热,黑漆漆的夜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兄妹五人正沉沉酣睡。凌晨,洪水悄无声息的漫过来,如满地爬的蛇阵,穿过板壁缝隙,爬过门槛涌进房间。母亲被外面的叫声惊醒。她翻身起床,水已没过腿肚。看着呼呼酣睡的儿女们,母亲焦急万分。她把老大叫醒,去拖老二,把老三叫醒,老大迷迷糊糊又睡了。眼看着洪水涨到了床沿,她不得不放下斯文,用劲拧孩子们的屁股,感觉疼痛的孩子们终于醒了,母亲攀着简易木楼梯将孩子们一个一个背上阁楼。那时母亲肚子里怀着最小的弟弟,行动已经不方便了。她咬紧牙关硬是把五个迷迷糊糊的孩子运到楼上。安顿完孩子们,想到米缸还在楼下,又挣扎着下楼搬米缸。米缸是全家的性命,绝对不能丢掉。至今都难以想象,一个怀着身孕的单瘦女人,抱着几十斤的米缸是如何爬上木楼梯的。

天渐渐亮,洪水不断上涨。水淹没了房间,渐渐挨近楼板。有的地方楼板也开始浮起来,房子也有些摇晃。母亲的脸色变得煞白,一家大小命在旦夕。母亲拼命擂隔壁邻居的木板墙壁。隔壁卖米豆腐的老大爷发现了我们,他透过壁缝看到了我们的危急状况,赶紧揭开瓦片,爬上屋顶拼命呼救。老大爷声嘶力竭呼叫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叫来一艘救援木船。当木船缓缓离开不久,那黑色屋顶慢慢坐了下去,留下一圈圈旋窝。

一九六六年,更猛烈的政治运动席卷大地。那封海外来信遭到更严厉的追查。老实胆小的父亲抗不住造反派的“文攻武斗”,带着太多的遗憾选择了“天堂之旅”。

原本窘困的家庭,突然失去了经济来源,孤儿寡母的生活陷入绝境。更让人难以承受的是,居委会、造反派三天两头把母亲叫去逼问:电台藏在哪里?枪支藏在哪里?听说你解放前帮当官的哥哥掌过大印,有生杀大权,有没有血债?。。。。。。。性格坚韧的母亲终于挺不住了,母亲太累了!母亲看不到明天了!

在父亲去世的第三天,夜深了。母亲独自一人坐在桌前,不停地在写着什么。写一会,起身撩开蚊帐看看熟睡的孩子们,看一阵,又回到桌边写一阵。十七岁的妹妹好像有神灵示意般醒过来,隔着蚊帐看见母亲一边写着什么一边垂泪,起身问道:妈妈,这么晚了还在写什么?怎么还不睡觉?母亲慌忙收起桌上的纸,抹干眼泪说:妈妈睡不着,你快睡吧,妈妈再坐一会。

妹妹不敢睡觉了,在蚊帐里面不眨眼地看着母亲。

夜更深了,母亲再一次起身撩开蚊帐看看孩子们。妹妹赶紧闭上眼睛。母亲一个一个地看,眼泪一串串滚落。每一个孩子都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抚大的,一个个都是她的心头肉啊。母亲流着泪一遍一遍看她的孩子们,一时间万箭穿心。母亲哽咽着离开床铺,转身打开房门。妹妹翻身跳下床扑过去一把抱住母亲惊恐的叫道:妈妈你要做什么?母亲抱着妹妹嚎啕大哭:孩子啊,妈妈实在没法活了!妈妈实在活不下去了!

妹妹死死揪着母亲的衣襟哭喊着:妈妈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啊!

妹妹的呼号惊醒了绝望中的母亲。是啊,孩子们没了父亲,如果再失去母亲,一大堆孩子怎么办啊!母亲抱着妹妹说:妈妈不死了,妈妈不死了。

接下来,我们家兄妹三个下放农村。一个早已送人抱养。老大当了学徒工,家里剩下母亲和十岁的小弟。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开始她艰难的打工生涯。补麻袋、纺麻纱、挑红砖、挑粮谷。。。。。。一个曾经能歌善舞的知识女性,为五斗米压弯了脊梁。

有一次,我从农村回家看母亲。到家不久,母亲挑着一担小箩筐收工回来,后面跟着瘦小的小弟弟。母亲看见我,关心地问:农村好不好?饭吃得饱不饱?

我如实回答:农村太累,时常吃不饱饭。

母亲叹了口气说:年轻时节吃点苦不算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孩子,坐了一天的船,饿了吧。我点头说,真饿了。母亲端出一甄钵米饭,一点小菜说,将就点吃吧。我接过甄钵狼吞虎咽吃起来。一傍的小弟弟扯扯我的衣角说:这是我和妈妈的晚饭呢。我看着所剩无几的米饭,一时愣住了。母亲连忙说,尽管吃,我们再煮饭。母亲从米缸里掏米的时候,我听见瓷碗刮到缸底的声音。我心里一沉,母亲和小弟弟过的是“餐搞餐顿搞顿”的日子。

第二天,我找到母亲工作的地方。母亲工作的那一幕,永远定格在我脑海里,至今想起,仍然心酸心痛。

一条长长的跳板,一头搭在船上,一头搭在岸边,跳板下面是深邃的江水,母亲挑着一担谷,战战兢兢,一步一挪通过跳板。她咬紧牙拱着背,单薄瘦弱的身躯如一把弓,随着跳板的晃动而摇摇摆摆,好像随时都会跌落下去。十岁的小弟弟走在前面伸出柴棍似的小手臂扶着母亲,母子俩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通过晃晃悠悠的跳板,看得人胆战心惊。下了跳板,母亲已经筋疲力尽,把担子重重墩在地上。小弟弟接过扁担将箩筐索挽短,用稚嫩的肩膀挑起谷箩筐,跌跌撞撞前行。我再也忍不住了,接过弟弟的担子挑起来。

晚上,我跟母亲说:我不去农村了,要帮她挑谷子。母亲脸一沉,用少有的严肃表情说:绝对不行,你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去农村的,你要好好表现,只要干得好,一定会有前途的。我和你弟弟你别担心,世上没有累死人的,只有不做事被饿死的懒人。

母亲像哲学家,时常说出一些警世格言。

母亲坚信:事实总会搞清楚的。她相信世上有真理。.她的坚守终成现实。

随着社会的进步,随着人性的回归,母亲的人格魅力逐渐被显现出来。由于她能写会算,诚实本分,居委会聘请她担任街道企业保管员,她认真负责,一丝不苟,进出的物质账目一清二楚。她成为居委会受人尊敬管理员.

外公是长沙城颇有名望的画像大师。母亲继承父业,画得一手漂亮的人像。工作之余,有人求她画像,她有求必应。画完像,人家问多少钱?她淡淡一笑,随便!遇到贫困人家,她真诚地说,你家不容易,算了吧。算了吧,是她从不和人计较的口头禅,显示出一种骨子里的大度.其实,她还有几个儿女在农村,小儿子没有工作,花钱的地方太多了。也许是她遭遇过太多的贫穷,对穷困的人格外同情。

母亲在七十八岁那年才拿到退休金。虽说只有四百多块,她的高兴和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骄傲地认为,她可以不靠儿女了,老了老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那一阵子她逢人就说,想不到这把年纪了还拿到了退休金,政府还没有忘记我们老年人。

母亲老了,心里依然记挂着儿女们。

我经常在忙碌中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她那虽说苍老却依然洪亮的声音通过电波传到耳朵里,满含关切:孩子,搞不赢啵?业务好吗,血压还高不高?虽说每次都是这几句话,就是这几句话,令我动容。八九十岁的人了,竟然还记得住儿子的一长串电话号码;还记挂着老大不小的儿子。母亲经常说,我的孩子们跟我受过太多的苦,我一个也舍不得。

我也是快做爷爷的人了,依然有母亲惦记着,关爱着,这是人生中的另一种福气。

妈妈,您还能给儿子打一个电话吗?哪怕是那几句重复过无数遍的话,儿子多么想再听一遍。可是,已经不可能了。您去的地方太远太远,离开了电信服务区......

母亲走了。她没有留下钱财,却给子孙们留下许多——坚毅、真诚、宽容、恬淡从容——与生俱来的智慧与高雅——这是一种延绵不绝的财富,通过血液传给了子孙们。

母亲,您已经看到了,儿女们活得滋润,活得充实安定,孙辈们一个个多姿多彩,才华横溢。

母亲走了,像一片秋天的树叶,安安静静的回归大地。

您已经看到了,您身后耸起了一棵棵郁郁葱葱的新绿,您才在走向天堂的时刻,嘴角留下一抹安详的微笑。

亲爱的妈妈,来世我们还做您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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