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满老爷家的糠粑粑
春荒,像瘟疫一样在洞庭平原蔓延。
农历年一过,有经验的农家开始小心谨慎起来。每餐饭不敢全部用大米煮,莲藕、芋头、红薯这些平日里当菜的东西纳入主食范畴。农家主妇将这些杂粮拌在米饭中,做成杂粮煨饭。节省大米,细水长流。
青年组也不列外。国家供应的伙食费和计划粮已经没有了,他们得靠自己赚工分养活自己了。可是,他们还不能算一个合格的农民,好多谋生的诀窍没掌握,好多的农活不得心应手。按照多劳多得的社会主义分配原则,他们出一天工得七分工,只有“全劳动力”的一半多一点。湖乡人靠生产队的收入仅只能维持一半生计,余下的得靠祖辈传下来的生存技巧,生活技能维持。如利用田边地头种杂粮,喂养家禽,巧妙安排主杂粮搭配等等等等。下放学生不会,因此,他们的处境更加艰难。
全队一百多号人,辛苦一年,稻谷倒是收了一谷仓。公粮上交了一半。每斤稻谷国家按八分钱一斤收购,公粮收入一百多元。这就是全队的现金收入。按出勤率分配,每十分工合一角五分。下放学生出一天勤约合人民币八分钱。当然,还有一项收入。队上留下的那部分稻谷,也是按劳分配。每十分工分到一斤稻谷。下放学生每天可以分得六两稻谷。一斤稻谷的出米率七两左右。下放学生每天的劳动报酬不足半斤米。
他们经过近两年的劳动锻炼,人晒黑了,饭量大了。吃饱饭成为一个不
小的难题。正月刚过不久,青年组只乘一箩筐米了。尽管王小凌小心控制米的数量,大米每天令人心惊肉跳地少下去。早稻插秧的时候,他们的米箩基本告罄。
洞庭湖的暮春景致依然迷人。天空湛蓝,如水洗一般干净。远处几朵白云飘动。湖水清亮,芦苇菖蒲青翠。可是饥荒像瘟疫一样弥漫在景色美丽的洞庭湖平原。李韦良、郭强、小早随着中午收工的号令,在渠道里洗干净脚上的泥巴,急步匆匆回青年组。王小灵跟每个家庭的主妇一样,提前一个小时回家做饭。
大家早上每人吃了两碗“烂巴饭”,“烂巴饭”量虽多,却不耐饿。这个时候恰巧也是菜园子里青黄不接的季节,白菜莴笋已结籽,黄瓜豆角还是秧苗。下饭菜就靠剁辣椒。吃过不到一会,肚子似乎就空了。没有油荤的饭菜吃下去不到一气功夫,就像稀泥倒进渠沟里,没了踪影。肚子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饿的滋味真难受,肚子像戳穿了气的皮球,瘪得前胸贴后背,肚子一空,心里慌得厉害。还不到上午歇气的时候,饥饿一阵阵袭来。想吃点什么的欲望十分强烈。空旷的天空,空旷的大地似乎更增加了心慌饥饿的感觉。郭强尤其饿的厉害。他个子大,肚子也大,饥饿感更加强烈。今天的工作算是比较轻松——抓杂草。他个子高,弯下腰抓草比别人格外费力。他吃力弯下去,大手将杂草抓拢来,团成一团,扔到田垄上。他忍着饥饿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心里盼望着太阳快点升到头顶。中午哪怕是一碗“烂巴饭”,好歹也能安抚一下辘辘饥肠。太阳好像故意与人作对,挂在半空中迟迟不动。
郭强夹在抓草的人群中,有气无力地抓草、扔草,忍受着时光的煎熬。就在他伸腰扔草向的一瞬间,眼前突然昏花,直冒金星。幸亏李韦良在旁边一把扶住,才没有倒在田里。小早一旁问:怎么啦?郭强定了定神,指指肚子苦笑道:没燃料了。饥饿特能传染人,听郭强一说,大家肚子里像藏了个青蛙,咕咕叫起来。小早发现德保在吃什么,咬出脆脆的响声。小早问:德保你吃什么呢?还吃得蛮有味的。德保笑笑:茡密。小早问:茡密是什么?德保说:你们城里人叫蒲齑,看,就是这。他扬起手上的一把东西。小早一看,细细的茎下吊一个圆圆的东西,大的如蚕豆,小的像黄豆,颜色白白的。他好奇的问:这能吃?能,要不你尝尝。德保递给他几个。小早接过来尝尝,笑道:好吃,有甜味,还蛮脆嫩。哪来的?德保说:这田里到处都有。看,顺着这苗下去,就有一颗茡密。田里时不时看到几根小苗,小早顺着一根小苗抠下去,果然抠到了一颗小小的茡密。郭强也学着抠,不一会,也抠到了好几个。他掐掉苗,将茡密在水里洗了洗,全部塞进嘴里,有滋有味的嚼了嚼,一口吞下。有点遗撼地说:味道不错,可惜太少了。
这时,午饭收工时候到了。大家急急忙忙洗脚上岸。青黄不接的*,谁不是饥肠辘辘啊。
三个人回到青年组,四方形木桌上仍然一碗剁辣椒,揭开锅盖,小半锅稀饭。看着半锅稀饭,每个人感觉到了形势的严峻。王小灵是一个十分细心周到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这个时候煮稀饭给大家吃得。三个人默默地盛稀饭,李韦良给小灵也盛了一碗,并招呼:小灵,出来吃饭。小灵在里屋回答:你们吃吧,我吃过了。
希里嗦啰一阵,稀饭一扫而光。望着空空的锅底,三个人意犹未尽。
等三个人走了,王小灵收拾东西。她舀半碗水放到锅里,锅里还有粘在锅底的一层薄薄的稀饭皮,她用锅铲将稀饭皮刮起来和水搅在一起,成了半碗米汤,她挑了点剁辣椒和在里面,慢慢喝着,心里愁云密布。箩筐里米已见底了,离收割早稻至少还有一个月。这一段时间怎么过啊。别人家有杂粮参合,青年组什么也没有。本想向家里求助,可是她开不了口。外公虽然身居要职,但是每月也就三十斤计划粮。老头性情耿直,求人或者多占的事情他做不出来。不可能从老人三十斤粮食中打主意。母亲每月也是三十来斤,每个月要给已经离婚的爸爸匀出几斤。爸爸工作辛苦,生活条件又差,男人饭量大,每到月底指望着前妻接济。父亲已经够可怜了,她不能和父亲争粮食。每每看到男生饿狼一般的吃相,心里特不好受。男生劳动强度比她大。比如挖田角,推氹粪,挑湖草,都是下大力气的。吃不饱怎么做事?如今到了绝粮的边缘,她真不忍心和他们争吃这点可怜的稀饭。王小灵望着门外满满当当的湖水,一筹莫展。如今是满水季,平时多如牛毛的鲫鱼鲤鱼纷纷到深水休养生息去了。天堂一般美丽的洞庭湖平原,几乎找不到聊以充饥的东西,饥荒笼罩着这块青葱翠绿下的黑土地。
一连几天,越来越清的稀饭使得他们日渐消瘦。李韦良下巴尖了,头发盖住耳朵,皮肤黧黑,若不是那双眼睛显得睿智和自信,外形看上去就像一个湖乡农民了。小早骨瘦如柴,走路也东偏西倒,脸色菜青。郭强脸夹深陷,强壮的体格几天之间像是缩了一圈。
这天中午,三个人踩着高低不平的泥土路面回家。李韦良第一个揭开锅盖。他看到的几乎是半锅清水,锅里数得过来的米粒泡在稀汤中。他心头一沉。其实他早就清楚,粮食不多了。随着越来越清的稀饭,他估摸着箩筐里米不多了。今天的结果,虽然心有准备,但想不到这么快。他知道箩筐里没有米了。女生房间门虚掩着,他推开门,心有不甘的想证实一下米箩是否真的空了。余可可的床空着,米箩放在余可可的床上。米箩空空如也,连竹篾缝里碎米也没留下一粒。小灵歪在自己床上一动不动。看着她愈来愈瘦弱的身形,李韦良一阵难过。饥饿让他们每一个人都脱形了。他轻轻说:小灵,起来吧,是水也起来喝一碗。小灵没有一点反应。他提高声音说:小灵,起来喝一碗吧。小灵依然不动。李韦良心头一紧,连忙摇摇她的肩膀。他摸到的是咯人的骨头。王小灵依然一动不动。李韦良慌了,大声说:小灵你怎么了!小灵,你醒醒,小灵......
小早正准备埋怨小灵怎么做这样的饭。听李韦良声音不对,连忙跑进来,看到王小灵这个模样,眼泪一下子出来了。连声呼唤:小灵,小灵,你醒醒......
李韦良说:小早,快去叫满老爷。又对郭强说:快去大队部请高医生。高医生原在公社卫生院,由于富农成分,最近被清退回来。在大队当拿工分的赤脚医生。满老爷赶到的同时,高医生也到了。高医生替小灵把了把脉,翻了翻眼皮说:严重缺营养。饿的。
满老爷看了看他们的米箩,又去揭开锅盖,连连跺脚:你们这些人啦,没米了怎么不告诉我!这不,出大事了!只有“五风”的时候饿坏过人,而今出这样的事情,还是出在青年组,出在下放学生身上,我真是该死!他一面悔恨不已,一面交代高医生赶快抢救。
高医生给她吊了葡萄糖,王小灵慢慢苏醒过来。
不一会,满老爷领着梅花来了。梅花手上拎着小布袋,里面十来斤米。梅花二话没说,,淘米煮饭。李韦良拦住梅花说:不能这样,你家里没有多少米了,给了我们,你们自己吃什么?满老爷拉开李韦良,痛心地说:伢崽,什么时候了,还你们我们的。你们的父母知道你们这些伢崽妹崽在这里没饭吃,饿晕了,不心疼死啊。我也是做父亲的人,将心比心。现在救人要紧,再吃不上饭,你们几个都会倒下去。平日话语不多的满老爷,不停地自责。
他们至少一个礼拜没有吃过正经的米饭了。梅花送来米,还送来辣椒罗卜,腌豆角。喷香的米饭,可口的下饭菜,应该是一顿不错的午餐,大家边吃边心事重重。李韦良想得更多。十来斤米能吃多久?而这点米也是满老爷一家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在这粒米贵如金的饥荒季节,十来斤米对于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星期不挨饿。在之前,他们确实不知道饿的滋味。如今,肚子里没有一滴油水,吃下去的饭被疯狂的胃液顷刻消化。肚子空空,心里慌慌,看到什么都恨不得啃几口。白天在田里做事,眼巴巴看着太阳。上午盼着太阳快快上升,恨不得用竹篙把它顶上中天,好快点吃到午餐;下午又盼着圆盘早点落水。尤其到了晚上,睡梦中被饿醒,背心贴着肚皮的感觉十分煎熬人。梦境中啃着油汪汪的猪蹄,咬着喷香的鸡腿,吃得酣畅淋漓。咬痛舌尖醒过来,嘴边流着涎水,胃里泛出酸水。什么叫饥肠辘辘,这时才有切身体会。饿得实在睡不着,起床想找点什么。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喝口水,重新躺下。翻动一下身子,胃里面的水哗啦响一下。哗啦的响声更添加饥饿感,饥饿使夜拉得更长。黑夜无尽头,饥饿无尽头。
几天来李韦良想着一件事。队上人口多的人家,老人外出讨米,壮劳力隔三差五去湖对面挖湖藕。他不可能去讨米,也不会挖湖藕。唯一会的是画像挣钱。挣吃的。
晚边时候,李韦良去满老爷家。他想告诉满老爷一声,他要去出一趟。这事是不能请假的。这是属于资本主义尾巴,是当前不准许的行为。但是,他不想瞒着满老爷,满老爷像是他们的亲人。得告诉他自己的去向,也是一种尊重。大队那边,他根本不管他。什么资本主义,什么社会主义,去他妈的。他得让他的伙伴们不饿肚子,度过这段饥荒。这是当前唯一想做的事。
满老爷在菜园里浇菜,满婶子在厨房里忙碌。她看见李韦良进来,赶紧捂上锅盖,尴尬的笑笑。这时,梅花急急忙忙闯进来,连连喊道;妈妈,我饿死了。说着,揭开锅盖,拿起一个黄色的饼往嘴里塞。李韦良笑着说:婶子,有什么好吃的?满婶子连忙盖住锅盖,说:没什么好吃的。李韦良觉得奇怪,满婶子向来大方,特别是对他们下放学生,只要家里有的,从不吝啬。今天却遮遮掩掩,一反常态。好奇心驱使,他夺下梅花手里的粑粑,仔细看看,放在嘴里尝尝,粉渣直掉,放到嘴里粗粗拉拉难以下咽。糠粑粑?他看着梅花问。你们吃这东西?
梅花爽朗的笑道:怎么啦?好多人家都吃这个,挺饱肚子的。
李韦良听德保说过,糠粑粑很难吃,吃进肚子里发涨,还拉屎不出来。本来是喂猪的东西,荒年荒月,人们万般无赖,跟猪争粮食。米糠里面有些较细的糠粉末,极细的碎米,饥饿的人们用细罗筛筛出这一部分,做成粑粑充饥。糠粉原本粗糙,用水调和,捏成饼状,没有油,在烧红的锅里焙熟。黄黄的,看起来不错,还有一点米糠的香味,吃到嘴里却粗粗拉拉的,进入喉咙卡得喉管生痛,不喝点水根本咽不下。尤其是大便时,糠饼渣吸干了大肠壁的油,干涩的糠渣堵着肛门,憋得人满脸通红也拉不出大便。德保常常苦笑着说:吃了糠粑粑,得进不得出。屙屎不用手抠拉不出屎来。李韦良将糠粑粑放到嘴里尝尝,咬一口粉渣纷纷掉落。嚼一嚼,嘴里像塞满木屑,口腔与舌头被粗糙的粉渣摩擦得有些麻木,久久难以下咽。他没有吐出来,慢慢的,一点一点地吞咽。半块糠粑粑他吃了很久很久。想不到满老爷家也开始吃糠粑粑了。他心里顿时像塞满了糠粑粑,堵得十分难受。是他们连累了满老爷一家。他决定不见满老爷了,他对梅花说,告诉你爸爸,我要出去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