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于可可祸不单行
吴小秋这几天坐卧不安。余可可走了十多天了,没有一点音信。大队多次追问余可可干什么去了,他搪塞说回家探亲。随着日子一长,追问就越紧。广播站这个轻松舒适的美差,好多大队干部子女眼鼓鼓盯着。当时,吴德生力荐下放学生余可可,一则人家文化水平高,会写会说文章漂亮,二则大家默认那个漂亮的下放学生可能将会成为吴家未来的儿媳妇。如今漂亮的下放学生不辞而别,位置空出来了,得有人顶上去呀。下放学生本来就是飘来飘去的浮萍,回不回来还两说,不能占着坑房不拉屎啊。吐沫星子多了,就有了压力。吴小秋着急了,同时也担心,他决定去城里找余可可。他向杜司晨打听到余可可家的地址,启程进城。
资阳是个地级市,离洞庭湖不过百里之遥。小火轮嗵嗵嗵冒着黑烟,吃力地劈浪行进,傍晚时分才到达地区的港口码头。吴小秋不熟悉这个城市,当晚找个小旅馆住下来。第二天,几经打听,找到地区文化局,向门卫老头打听余可可的家。门卫老头打量吴小秋好一阵,疑狐地问:你是他们家什么人?到他们家干什么?吴小秋说:我是余可可下放的队上的,她回来时间久了,请她回去。老头叹口气说:东头二楼左边,去看看吧。
吴小秋小心翼翼地敲门,没有反应。再敲敲,依然没人应。他发现房门虚掩,轻轻推开,屋里有些凌乱,窗帘没拉开,光线有些暗。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女人,头发有些乱,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怪异,看得他心里发毛。他壮着胆子问:请问余可可在家吗?女人不回答,只用白多黑少的眼光盯他,看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心里掠过一丝不祥。据杜司晨说,余可可的父亲母亲都是文化局干部,父亲还是个作家,余可可的家庭应该是温馨祥和的。可是这里有些阴沉,还有些瘆人。这女人是谁?余可可哪里去了?他看着女人骇人的眼睛,把问话咽下去了。他回到传达室,向老头打听。老头摇摇头说:小伙子,不该打听的莫打听,唉,回去吧。他还想问问,老头关上了传达室的窗户。吴小秋落寞的走出文化局,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八月天了,天气还是很热,他无心观看城市的热闹,焦急地等待时间过去。余可可中午总应该回来吧,
城市到底是城市,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他尽量靠墙行走,怕撞到匆匆而过的行人。越往前人越多,越热闹。他走得有些累了,口也渴了,墙角落有一个卖冰棒的,他不知道一根冰棒多少钱,拿一张一块的钞票递过去说:买一根冰棒。卖冰棒的草帽压得很低,闷声问:白糖还是绿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随便。绿豆一毛钱,找你九毛。冰棒和钱一起递过来。接钱的一瞬间,他看到草帽下面的眼光,那眼光在镜片后面一闪,熟悉得很。小余?他压低声音惊呼。余可可抬起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同样吃惊。余可可戴的草帽已经发黄,一件宽大的文化衫套在身上,脸色焦悴黑瘦。十几天不见,人全变样了。吴小秋一阵心紧,低声问:你怎么回事?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余可可眼里掠过一阵哀伤。她没有回答吴小秋的问话,反问道:你到这里来出差吗?吴小秋摇摇头说:专程来找你。好多人觊觎广播站那个位子,我怕被人占去,找你回去。余可可说:让别人占去吧,我现在不能回去。家里有事我不能离开。回去跟大队说,我可能暂时不能回队上,等我家里的事情处理好了,就会回去。吴小秋凭感觉料到余可可遇到什么麻烦事情了,而且蛮严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也不敢贸然打听。他轻声说:小余,你怎么干这个了?这不是你做的事。余可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人到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吴小秋说: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去说,天气这么热,冰棒不卖了吧。余可可瞟她一眼:不卖?让它们化掉?你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吴小秋噎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他不会走,打死也不会走。他为了不影响她卖冰棒,退到一边看着她。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么一个骄傲的人,怎么会在街边卖冰棒?家里一定出了什么事了,她一定遇到困难了。他耐心在一旁等待,等她把冰棒卖完。
中午时分,余可可起身回家。他紧跟身后。余可可回头说:你别跟着我,你不能去我家里。吴小秋问:为什么?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余可可说:家里——有些乱......去了对你不好。吴小秋说:其实我到过你家了。余可可吃惊地问:去过了,什么时候?吴小秋说:上午去的。看见一个人......
那是我妈,有些吓人是吧。你还是回去吧,去了对你不好。余可可不容商量地重复一句
你不要赶我。小余,好歹我们算同事把,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就这样走,可能吗?吴小秋一反往常的顺从,固执起来。他抢过冰棒箱背上,走在前头。余可可无奈地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家。刚到家,一个五十出头的女人跟了进来。看见吴小秋,上下打量一番,严肃地问:你是什么人?来干什么?吴小秋有些紧张,结结巴巴说:我是小余队上的,来、来看看.....
队上的?是贫下中农吗?女人带着审讯的口气。
对、对、贫下中农。吴小秋赶紧回答。
女人脸色放松下来。队上来的,催她回去的吧。你看你看,队上都来人了。你在城里待得太久了。妹子,不要怪我们老是催你,这是户口政策。你的户口已经迁到乡下去了,你就得安心农村,逗留城市是非法的,哪天碰上大行动,绑一索子多不好,尤其是年纪轻轻的妹子。女人的话听起来是循循教导,字字句句却隐含锋芒。
余可可想解释什么,女人一挥手:你家的情况我们知道,才让你住了这么久。现在队上都来人了,再不回去就是你的错误了。赶快收拾走吧!
余可可看着面无表情的妈妈,眼泪吧嗒吧嗒流下来。吴小秋心急如焚,连连问道:小余,到底出了什么事?自己的家为什么不让住?你妈妈怎么啦?
余可可终于忍不住了,呜呜哭出声来。半个多月的伤心委屈爆发出来,如山洪倾泻。这些天,塌天大祸降临头顶,把她推向世界末日。她心在流血,几乎把她流成了一具躯壳。面对沉重灾难,她没有人倾诉。她把泪流进肚里,把血流进心里。咬紧牙苦撑着。如今,吴小秋这个不远不近的人来了,他的焦急,他的关心是真诚的。他像多年知心知肺朋友,像兄弟......他是眼下唯一能倾诉的对象。积压多日的悲伤委屈,无法遏制的汹涌出来。开始还压抑地低声哀泣,双肩颤抖耸动,慢慢的悲痛的闸门渐渐打开,如一股浊流冲出来,大放悲声。哭着哭着,似乎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里一下一下抽搐,像要闭气过去。瞬间,气息又回转,嗓门大开,积压的悲伤翻江倒海一般奔涌,嚎啕大哭。哭声里裹着绝望、裹着苦痛和无穷无尽的委屈。
吴小秋措手无策,他从来没有听见余可可哭过,尤其没有听见过这么撼动灵魂的失声痛哭,他心神忐忑的看着她,不知如何开口。他不知道余可可家出什么事了,但他猜想余可可一定是大事,一定遇上了难以逾越的坎。他不知道他此刻应该做什么,他痴痴看着悲痛欲绝的余可可,心里酸酸的,直想跟着她一起哭。他强忍着,眼睛红红的。这时余妈妈像被什麽东西唤醒,眼神变得安静了许多。她拿条毛巾走到余可可面前,给她擦眼泪,轻声说:可可,别哭,可可,别哭。
余可可可能怕吓着了妈妈,强忍悲伤,收敛住哭声,拉着妈妈的手,抽噎着断断续续说:妈妈,我、不哭。她哭过了,压抑的情绪得到宣泄,情绪慢慢平静了一些。
在吴小秋的再三追问下,余可可终于说出了家庭变故。
她在广播站梦见爸爸那一刻起,就心神就不安起来,她预感到有什么不祥征兆。她匆匆忙忙赶回家,妈妈就这样精神呆滞地坐在沙发上,木然看着进门的女儿面无表情。平时将她视为心肝宝贝的妈妈如何这样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她找邻居打听,邻居打开门看着她,同情的摇摇头,慢慢关上门。她拉着妈妈的手摇着问着,妈妈直勾勾地看她,像看一个陌生人。她拉着妈妈的手急得双泪直流。
晚上,有人敲门。是妈妈的好友苏阿姨。苏阿姨眼睛红红的告诉她,她爸爸死了。如晴天霹雳,她傻呆呆看着苏阿姨,哑了,痴了。好半天,张开嘴啊——啊-——,泪线珠子一样流。那模样把苏阿姨吓着了,连忙抚她的胸口,掐她的虎口,安慰道:可可,你千万要挺住。你爸爸走了,妈妈已经这样了,只有你能照顾她了。你要保护好妈妈。苏阿姨的话点醒了她。是啊,爸爸去了,自己倒下了,妈妈怎么办?自己已经成为家里的唯一支柱。妈妈不能没有她。
貧宣队进驻干校,爸爸的小说被定为毒草。爸爸成了黑帮人物。目不识丁的貧宣队狠批黑帮人物。爸爸性格倔,不肯认罪。于是文批演变成武斗。爸爸一气之下,自缢身亡。之后被定性为畏罪自杀。父母一直感情至深,父亲突然离世,重创了感情脆弱母亲,母亲从此神经失常。一个好端端的家破碎了。妈妈不能上班,单位只发生活费。妈妈要吃药,钱不够,她只好一边卖冰棒补贴家用,一边照顾生病的妈妈。
余可可说完,仿佛耗尽了她全部力气,虚脱一般挨着妈妈瘫倒在沙发上。
吴小秋听完余可可家的遭遇,心里像堵了一团湿漉漉的棉絮,闷得透不过气来。想不到他心中的女神,突然遭遇的如此可怕的横祸,太可怕了,太凄惨了。他想起刚才那个面孔僵硬的妇女,要她赶快离开家回到农村,她怎么走得开呀。他忧郁地看着余可可问:你打算怎么办?
余可可无助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她把眼光转向妈妈,无可奈何的叹气。吴小秋突发奇想,说:要不,把你妈妈带到乡下去。那里空气好,你可以做事,又可以照顾妈妈。你看行吗?余可可坐起来,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她说:去乡下这个办法是可以,可是,妈妈住那里呀?
吴小秋说:广播室那么大的地方,收拾一下架个床绰绰有余。
余可可摇头,说:你想的太简单了。广播室住一个外人,又是这么样子的一个人,人家会怎么看?大队部会同意吗?那可是个宣传重地。
吴小秋想想说:也是,住广播室不是长久之计。要不暂时住到我家里,我妈妈那个人心思不坏。
余可可使劲摇头:那算什么?不行不行。
那怎么办?吴小秋满脸愁云。
余可可想了想说:办法还是有一个,回青年组。杜司晨住学校,小灵一个人住,加了我妈妈三个人住也不会太拥挤。
吴小秋说:你住到青年组去?不住广播站了?工作怎么办?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还赖在那里算什么?难道等别人赶我走吗?再说,我要照顾妈妈的起居饮食。广播站不去了。
吴小秋尽管不乐意,还是听从了余可可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