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暴风雪中的除夕之夜
一场夹着绿豆大小冰粒的冬雨刷刷落下。洞庭平原显得格外苍凉寂寞。西北风呼呼刮过,搅得满天寒彻。突然,一阵闷雷隆隆滚过来,像石辗辗过头顶,沉重却不响亮。
岳二爷说: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今年冬天必定比去年冷,冰雪比去年大。队上的牛栏一定要做好防寒保暖,保证水牛安全过冬。
果然,从二十四过小年开始,雪花纷纷扬扬地飘,飘一阵,停一阵,飘到地上的雪被西北风一吹,硬邦邦结成了冰。
和往年一样,下放学生准备回家过年。队上分了一点糯米,早已打成了糍粑;鱼是这里的特产,干鱼鲜鱼都准备了一点。过年了,总得给家里带点什么。大家都在做回家的准备,杜司晨悄悄对李韦良说:你看可可……
李韦良正清理东西作回家的准备。算算差不多一年没有回家了,妈妈一定在翘首盼望。他也准备了一些鱼和糍粑,这是不用花钱的东西。经过那一次抄家,他再也没有出去画像赚钱了。在乡下,没有钱一样能活下去。他听杜司晨一说,才注意到,余可可孤独的坐在书桌旁边,眼神空洞的看着窗外,默默地流泪。
余可可妈妈的病情恢复得还不错,精神基本正常了。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她脑子清醒了,她知道丈夫已经不在人世了,与她相守了几十年的丈夫永远离开她了。她虽说没有表现出大的悲恸,却时常拿出丈夫生前的衣物,照片发呆,并且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余可可担心妈妈会因此走火入魔,时常带她各处走走,分散一下注意力。然而,一回到家,她便迫不及待拿出那些东西。余可可心里着急,却无计可施。
过年了,同伴们打点东西准备回家了。她不敢带妈妈回去。她害怕回到家,妈妈睹物思情,会更加悲伤。她担心会因此引发病情。去年,她带妈妈回家过年,妈妈回到熟悉的家,明明知道丈夫已经不在了,却不由自主的四处张望,下意识地各个房间转转。偶尔听到敲门声,总是急忙抢着去开门,然后,万分沮丧的返回来。妈妈不愿意正视现实,脑海深处固执的以为丈夫去了某个无人知道的地方,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余可可何尝不这样希望啊。毕竟她比妈妈理性。
看见同伴们一个个准备回家过年,自己和妈妈有家不能回。即便是回去,没有爸爸的家还算家吗?每逢佳节倍思亲。她想起在天堂的父亲……
李韦良悄悄把小早和小灵叫到郭强和杜司晨的新房,商量说:今年我们不回家过年好吗?小早说:不是都准备好了吗?怎么突然不不回去了?
杜司晨小声说:你看可可那个样子,我们都走了,他们母女这个年太孤单了,太凄凉了。说着鼻子酸酸的眼眶也红了。
小灵一愣,自责道:光想着回家高兴,忽略了可可他们。我不回去了,就在这里过年。
小早说:我本来对回家没有多大兴趣,你们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了。
李韦良说:我们千万不能显露不回家的意图,余可可很敏感,她要是知道我们是为了陪她而不回去,会增加她的心里负担,还会伤到她的自尊。
时间一天天过去。雪消消停停的下,西北风掠过地面,路面上的冰越积越厚,越冻越结实。农历二十八了,伙伴们仍按兵不动。余可可问小灵:你们怎么还不走啊?马上要过年了。
小灵看着路上的冰层说:怎么走啊,十里路呢。万一滑到沟里怎么办啊。
余可可说:这天气恐怕就这样了。家里面都盼望着你们呢。
天公不作美有什么办法呢。明天还这样,过完年再回去吧。杜司晨走过来说。
余可可脸上有了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过她还是说:能回还是回去吧。一年了,父母亲牵肠挂肚的等你们回去吃年夜晚呢。
杜司晨淡淡一笑:明天看看天气再说吧。
小早和郭强顶着一头雪花回来了。他们鞋上缠着草绳防滑,一人提一个布口袋。余可可问:你们又买了什么年货?明天走吗?
小早说:走不了啦,刚才去一趟供销社,摔了好几跤。我们买了灰面猪肉,三十晚上包饺子。
小灵看着另一个布口袋在不停蠕动,好奇地问:这里装的什么啊?
供销社旁边张思贵家下了一窝狗崽,刚刚满月。草狗人家不要,送两条给我们养。郭强说。湖乡人称公狗崽为龙狗,母狗崽为草狗。草狗崽没人愿意养,嫌草狗崽长大后逗引公狗,穿烂篱笆偷吃猪食。湖乡人重男轻女,对狗也不例外。
小早笑道:养什么啊,人都不够吃,拿什么养狗。在肚子里养去吧。
余可可吃惊地说:刚满月的狗就吃掉?太残忍了吧!
郭强说:扔到冰天雪地里不冻死也会饿死,不如为我们增加蛋白质做点贡献吧。
年三十早晨起来,大雪纷纷扬扬,棉花朵一般的雪花铺天盖地,门外已经积起一尺厚的雪,除了湖水,到处白茫茫的,分不清哪是田野,哪是道路哪是沟港。十年不遇的大雪把洞庭平原盖得严严实实。
雪深出不了门,安安心心在家里准备年饭。李韦良取一扇门作案板,和面,擀饺皮;女生剁馅包饺子。小早用铁锤敲敲狗崽耳门,狗崽只轻轻嗯了一声就伸腿了。接着开水褪毛,稻草火锬毛。一股焦黄的香气弥漫了堂屋。
满满一门板猪肉白菜馅水饺,狗肉油汪汪的在锅里翻滚。门外风雪呼啸,屋里热气腾腾。下乡这些年,他们还是第一次在乡下团年,心情挺不错。他们都暂时忘记了烦恼,为这难得的年饭举杯。不论男女,窑柸碗里斟满“七五冲”,纷纷举起碗,彼此凝视,眼神真诚亲切,一种特殊的亲情在眼神中传递,一种患难之交的友谊温暖着他们。
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不同的学校,不同的街区,原先并不认识。命运把他们揉合在一起,使他们成为了“一家人”,成为了亲密无间的兄弟姐妹。也许这只是人生暂短的一瞬,也就是这一瞬,把彼此深深烙在生命里。或许,当他们走向衰老的时候,回头看一看这一段歪歪斜斜的足迹,回头想一想曾经患难与共的兄弟姐妹们,心里的那份惦记,那份历久弥新下乡情愫,伴随他们走进人生深层境地,走向天堂。因为,那一瞬凝结的感情是任何东西不能替代的,浓烈纯洁,回味终生。
有酒相伴,年饭吃的很热闹。女生碗里的酒在高涨的气氛中也一点一滴地少,连滴酒不沾的余可可,也喝得满脸通红,像只熟透的龙虾。男生豪气满满,一碗干了再添一碗。年饭吃到很晚很晚。每个人都微醉微醺。
余可可提议,按传统习俗,年三十要围着火堆守岁。我们没有柴火取暖,可以把被子集中起来,下面铺层稻草,围坐在被子里取暖守岁。
这一罗曼蒂克的提议引得大家兴奋不已。李韦良说:太好了,太有才了。就在堂屋里吧。他和郭强小早将灶炕上的稻草铺在堂屋中间,男生的被子垫在下面,女生的被子盖在上面,大家脚抵脚呈圆型围坐在堂屋地上,一种温温馨馨的热通过脚的传递,在棉被下面弥漫,浓浓的友情、亲情将大家的心捂得暖暖和和。人人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李韦良说:今天是除夕,是一次难得的聚会。也许,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建议每个人都谈谈自己的打算、想法,或者自己的人生规划。
小早说:要说想法我倒是有。我想在这里盖一个房子,不用稻草牛屎,用红砖红瓦,盖得扎扎实实。春天不漏雨,冬天不透风。和梅花一起生个儿子,不要她下田做工,在家相夫教子,我赚钱养家。过一种世外桃源的生活。
郭强说:小早走理想主义路线,我主张现实主义。我的愿望是司晨有一天能转成公办教师,每月有稳定收入。我们的宝宝出生后送到城里我爸爸妈妈带,长大后在城里读书。我一个男人,吃点苦无所谓,只要她娘俩舒服就好。
王小灵说:我想去当兵。可是,一想到要离开你们,心里就难过,总下不了决心。
李韦良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这种生活形式总有一天会终结,人生都有一定的轨迹的,能有机会走,还是走的好。
说到离开,余可可情绪低落下了。她说:哀莫大于心死。我什么都不想了,只希望我妈妈彻底康复,能正常回去上斑。我自己无所谓了。
杜司晨说:你的作家梦呢?也不想了?
那是南天边上一朵云,太远啦。余可可摇摇头说。
郭强看着李韦良问:都说完了,轮到你了。
李韦良大声说:响应党的号召,在农村生根开花结果。
自从那次抄家起,他跟禾妹子的关系公开化了。虽然曹大婶并不看好他们,无奈禾妹子死心塌地态度坚决,她也只能默认了。李韦良有时候帮她家挑挑谷,收收稻草,曹大婶给他煮荷包蛋,甜酒茶,作准女婿对待。禾妹子确实惹人喜欢,热情大方,还很侠义。和她在一起无拘无束,踏实安心。
他的脚板心被挠了一下。他看看余可可,她低垂眼皮咬住嘴唇,沉思默默。他知道她的脚紧挨着他,他不敢动,心里生出歉意。可是,他已经不可回头了。
雪还在下,风呜呜刮。倦意袭来,呵欠一个接一个。大家昏昏欲睡。一个个卷缩身体躺下,梦开始盘旋。
余可可被一阵咔咔炸裂的声音惊醒。她睁眼看,房顶好像在倾斜,在移动。她以为在梦中,揉揉眼坐起来,看见屋檩上的草绳在断裂,屋柱和屋檩在分离。她大声惊叫:快起来!快起来!屋要倒了!大家翻身起来,看见房子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点一点往下塌。幸好都没脱衣服,郭强本能地拉起杜司晨往门口跑。他使劲打开大门跳进雪地里。慌乱中几个人鱼贯而出。天已大亮,茅屋子不堪积雪重压,吱吱呀呀往下栽倒。草绳在重力下崩裂,屋檩在崩落......
余可可突然失声哭叫:妈妈还在房里!妈妈还在屋里!说着往里闯。郭强一把拉住她:不行,太危险,我去!说着猫腰钻进去。李韦良紧跟郭强冲过去。屋顶上木头散落下来,幸亏有床梃挡着,没有咂到妈妈身上,郭强从木头下面拖出妈妈,李韦良帮助郭强把妈妈背到背上,一齐往外跑。突然“轰”的一声,雪花飞溅,雪雾之中郭强和妈妈一同滚出雪雾,李韦良被严严实实埋在雪雾里。当人们七手八脚把李韦良扒出来,发现一根主梁砸在他头上,他已经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