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禾妹子进城
自从李韦良被送回城里以后,十多天了,禾妹子的眼泪没干过。曹大婶说:小李那伢子命不好。听说医院也不收了,跟植物人差不多。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们两个是有缘无份。这就是命,认命吧。你年纪不小啦,再拖下去就嫁不出去了。农场那边你舅妈介绍的那个伢子,高中毕业,是个拖拉机手,高高大大长相不错。抽时间见个面吧。
禾妹子眼睛红肿,声音嘶哑地说:妈妈,我要到城里去看李韦良。他都这个样子了,我能丢下他不管吗?我要去照顾他。听小早说,他妈妈一个人,要照看他,还要为她找药,熬药,忙不过来。我去搭把手,护理得好,说不定他会好得快一些。
曹大婶摇摇头说:要不得要不得,你一个妹子家,怎么能照顾一个男人?照顾这样的病人,要接屎接尿,擦身子,多不方便啊。要是人家知道了,你以后怎么嫁人呢。
禾妹子泪流满面:妈妈,我不嫁人,我要守着他,伺候他。
曹大婶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个猪脑壳啊,他三五年不好呢,你守他三五年?你以为有人替你立贞节牌坊吗。我们作田人不要好高骛远,要踏踏实实过日子。死了这条心吧,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那里也不准去。
第二天一早,曹大婶前脚出门,禾妹子捉了一只鸡,提了一些蛋,不辞而别。根据小早提供的地址,她找到了李韦良家。推开虚掩的门,一个面容光洁,打扮整齐的女人正在熬药。屋子里散发出浓浓的中药味。她不敢确定这人是不是李韦良的妈妈。因为太显年轻,比自己妈妈看上去至少年轻十岁。
李韦良妈妈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乡下姑娘,拘谨而木讷。她奇怪地问:姑娘,你找谁?
禾妹子迟疑着说:李韦良住这里吗?
李韦良妈妈皱着眉头说:是住这里,你有什么事吗?
禾妹子在李韦良妈妈的注视下,显得不大自信。她吞吞吐吐的自我介绍:我是小李一个大队的,我、我来、看看她……她不知道怎样表述自己的身份.
听说是和儿子一个大队的,李韦良妈妈脸色缓和了一点.。她打量禾妹子,虽说衣着土气,皮肤微黑,却水灵灵的端庄秀丽。她客气地说:这么远跑过来,累了你了啊。她给她倒了一杯水。坐了一天轮船,真的渴了,禾妹子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喝完,习惯性地用衣袖擦了擦嘴唇。李韦良妈妈看着禾妹子饮水的样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喝完水,禾妹子急着想看看李韦良,于是着急地对李韦良妈妈说:姨,我想看看小李。李韦良妈妈说:伟良身体太弱,外人进去容易感染,不能随便见人。
听说面都不能见,禾妹子急了。她噙着眼泪说:姨,我没有病,身体很好,不会传染给小李的。
李韦良妈妈解释说:不是说你有病,你刚刚坐了船,又走了这么远的路,身上难免带有一些灰尘细菌,万一把细菌传染给伟良,后果不堪设想。
禾妹子虽说不是很介意细菌传染的说法,对李韦良妈妈的担心和小心还是能理解。她连忙脱掉棉衣,脱下罩裤,对李韦良妈妈说:姨,你看这样可不可以?
李韦良妈妈看她哀哀可怜又固执的样子,只好妥协。她说:姑娘,外面有脸盆,用肥皂把手脸洗干净再进去吧。
外面是共用堂屋,中间一个天井,几户人家的厨房傍着各自家的房门设立。简易洗脸架上一个铜脸盆,架子上挂一条洗得发白的毛巾。禾妹子从水缸里打来水,刚想取下毛巾,李韦良妈妈连忙说:等等,那是我用的,你用这条。她把一条半新的毛巾递给她说:用别人的毛巾是很不卫生的。这条是用漂白水消过毒的,你用这条吧。
禾妹子心里纳闷,洗脸巾怎么不能共用?怎么不卫生?乡下一家大小就一条罗布巾,洗脸抹脚都是它,从来没有人认为不卫生。她把疑惑藏在心里,洗完手脸走进屋里。李韦良妈妈拉开布帘,靠窗一个小床上,李韦良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看到昔日活泼的爱人脸色苍白浑然无知觉,不禁心如刀绞悲从中来。她看着他瘦削的双颊,枯焦的嘴唇,眼泪汹涌而出。她用颤抖的嗓音叫道:小李哥哥,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呢?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禾妹子,我来看你啦。她抚摸着他的脸,他的嘴唇,他的头发,她真想把他紧搂在怀里,用体温把他暖和醒来。
李韦良妈妈看这姑娘如此失态,连忙拉开禾妹子责怪道:姑娘你怎么能这样子呢?他病得这样厉害,你会打扰他的休息。再说,你是个姑娘,不知道男女有别吗?你走吧,回去吧。
禾妹子顾不得羞怯了,哽咽道:姨,我不想离开他,我想留下来照顾他。
李韦良妈妈奇怪地问:姑娘,你怎么有这个想法?我是他妈妈,有我照顾他,不需要别人。你赶快走吧!赶快走吧!
禾妹子见李韦良妈妈执意赶她走,她豁出去了。她含着泪说:姨,实话说吧,我是李韦良的女朋友,我爱他她也爱我。我是偷着跑出来的,我想来照顾他,我们生生死死在一起……
不——准——说——死——!李韦良妈妈听到说死,就像摘她的心一般,不顾及身份,尖声大叫:我的儿子不会死的,他正在一天天好起来。你怎么咒我儿子死呢。她发觉自己有些失态,缓了缓气,语气平静去人坚定地说:你说你是他女朋友?荒唐!我家的儿子怎么会找个乡下姑娘。我们是书香人家,我儿子是人中龙凤,绝对不会找个乡下人做妻子。作为母亲,也绝不会同意娶个乡下媳妇。姑娘,我不是看不起乡下人,是因为你两身世背景,家庭环境,教育程度都不相同,因此,生活习惯、个人习性也不相同。你们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注定你们在一起不会幸福。你回去吧,我儿子不需要你。她态度坚决,语气果断,没有商量的余地。
禾妹子从进门起就感觉到,这个家不欢迎她。李韦良妈妈那种挑剔的眼神,骨子里透出的清高傲气,还有毫不掩饰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像一道无形的墙阻隔着她,令她无法进入。可是,她还想作最后一点努力,她鼓足勇气说:姨,我……
李韦良妈妈不容她开口,冷冷地说:姑娘,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你和伟良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也不可能留你。
李韦良妈妈的态度,令她浑身冰凉。她从来没有遭遇过如此坚决,如此冷漠的拒绝。原本不足的信心,像燃尽的稻草,剩下一堆惨白的草灰。她像一具僵尸,木然地机械地往外走。
姑娘,你等等。李韦良妈妈喊住她。她没有转身,只扭回头,用空洞的眼光看着她。
李韦良妈妈说:你还没有吃饭,今天也没有斑船了。你明天再走吧。
禾妹子没有理会,拖着沉重的双腿,整个人像失掉灵魂的躯壳,木木地一步一挪。
禾妹子在侯轮室坐了一晚,翌日乘早班船回到洞庭湖。
青年组的房子倒了。郭强和杜司晨住到了学校那个几平米的屋子里。大队根据实际情况,将郭强安排在学校教书。小早在梅花家度过了那个寒冷的冬天,开春后,他不愿意过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南下广东寻活路去了。余可可凭着一手漂亮文章,经吴小秋和文化站小刘的竭力推荐,借调到公社文化站。因为属于队来队去,依然在大队拿调拨工分。好在分了一间房子,她和尚未痊愈的妈妈有了一个栖身之所。
禾妹子一夜之间像变了个人。原本光洁的面容失去了光泽,眼睛空洞无神,整天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到青年组光秃秃的屋场地基呆呆地站一会。树倒猢狲散,青年组没有一个人了,队上把木料清理出来存放到队屋,地基上只留下一堆牛屎泥块。禾妹子看着哪些残留泥土,想起青年组往日那些热闹的日子,那些热情友好的下放学生,特别是令她甜蜜幸福的小李哥哥,她心碎了痛了。她默默地流一会儿泪,然后默默离开。曹大婶看着女儿这个状况,急的茶饭不思,禾妹子流泪,她陪着一起哭。哭完,她哀求女儿说:妹子啊,信命吧。我早就给你说了,哪些下放学生是浮萍,说飘走就飘走了。命里不是你的强求不来。到农场那边去看看吧,妈妈听你的,你说要得我们就定了;你说要不得,我们就走,人家等着回信呢。
禾妹子已经万念俱灰。过了几天,她随舅妈到农场那边去了一趟。后生子长得武高武大,开拖拉机的,每月有几十块钱工资,条件不错。在舅妈一再逼问下,她麻木不仁的点点头。
过不久,农场那边催“压庚”,压了庚就是把婚事正式敲定了。禾妹子不甘心,她又去里一趟城里。她硬着头皮到了李韦良的家,门上挂了一把老式铜锁。她问旁边邻居,邻居告诉她,前不久,有人把他们娘俩接走了,听说是去大医院治疗。至于什么医院,他们也说不清。
失望之极的禾妹子已经无力抗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