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铺之中出现一幅极其诡异的画面,十几个江湖人士,各举兵器朝一个素衣披发的女子,或劈或砍,却没一个可以逼近她身。她的周身好像有一层无形的气罩,将那些刀剑枪矛挡在外面。
娆荼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兵刃,她屈指一弹,将一截长矛击退。矛头颤抖不止,将那持矛之人的虎口震得发麻。
“就凭你们,也想杀我?”娆荼笑着捡起地上的酒杯,抹了抹杯口灰尘,叹道:“桂子酒,正当时。”
那些江湖人士心惊胆颤,见她在这个时候尚能风轻云淡,根本就没有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中。人人心中大怒,加重手里的力道,甚至不惜憋出内伤,也要将她周身那一堵无形的气罩给砸开。
娆荼仰脖喝了一口桂子酒,忽然抬眼看向众人,眼中杀机流转。她本来不想杀人,一忍再忍只求这些人知难而退,哪知他们如此不知轻重,僵持这么久不免失了耐心,将手中酒杯往桌面上轻轻一放,缓声道:“看来你们真的不想活了!”
话音落,一股极大的气机从她身上迸出,如同摧枯拉朽,那十几个江湖人立即倒飞出去,毫无半点还手之力。
众人跌落在地,或昏迷不醒,或就地打滚,甚至有两个直接气绝而死。
娆荼自顾自倒了一杯酒,正要再饮,忽听远处天边传来一声颤颤洪钟,接着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悠悠传来,一个身披大红袈裟的和尚落在地面,笑看向娆荼,“施主戾气太重。”
娆荼轻笑一声,“哪来的秃驴?没见过做了和尚还这么花哨的!况且你长得丑陋,如此花哨,实在碍眼!”
那红袈裟和尚手中拿着一杆镀金禅杖,叮叮作响,他单手为礼,向娆荼微微颔首,恭谦道:“贫僧法号普渡。”
娆荼讥笑不止:“普渡慈航,只怕是鬼怪魑魅。”
普渡笑容不减,并不理会她的讥讽,“贫僧前来度化施主,请施主入我佛门。”
“我自如来如去,和尚尼姑多无趣。”娆荼神情慵懒地看着那和尚,一只手撑在桌面上,眉眼之中忽然浮出了万种风情,勾人魂魄。
普渡上前在地面上重重一脚踏下,沉声喝道:“妖女!胆敢对我用媚术!”说话间,手握禅杖,叮叮作响,一时间天地间充荡着这种有如梵音低唱的声音。
娆荼微微皱眉,捧起桌子上一坛酒从酒铺飞了出去,整个人如同雨中燕子,灵巧无比,落在一棵梧桐树的树梢之上,她冷笑道:“大师又是什么名门正派,我只听说佛门有狮子吼,却不料你这和尚用邪门歪道毁人心智。”
普渡宝相庄严,一字一顿喝道:“对付你这妖女,用尽阿鼻地狱之刑,亦不为过!”他抬步上前,抖动禅杖,禅杖上的十几个金铃,发出迷乱人心的颤音。
娆荼头疼欲裂,不敢久留,向远处奔行。那大和尚将袈裟脱下飞抛出去,大声喝道:“妖女休逃!”
娆荼只觉得身后劲风凛冽,好像神怪中的乾坤袋,将她直往后面吸。她一边跑一边扭头笑道:“好不害臊,原来名门正道就是你这般,大师不会是见我美貌,起了色心想要抓我回去吧?”
普渡一掌推出,落在娆荼的肩背上,娆荼踉跄了一下,回身将衣袖一拂,送了他十几个透骨钉。
奔行到镇子外面,娆荼看见迎面而来几千兵马,为首一人的衣袍在风中飞扬,如同此时天上翻卷的乌云,说不尽的洒脱风流。
娆荼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回头对普渡笑道:“大师,还不跑路吗?”
那携领三千义疾驰从而来的书生到近前勒马停下,垂眸望着道前背对他站着的女人,他眼中没有什么浮动,只是对那位红袈裟和尚缓缓道:“这个女人,我带走了。”
普渡和尚怒目道:“你是什么人?”
“别管我是何人,你要是不服,先问我身后三千甲士。有本事的话,问过他们,再来问我。”沈筑轻磕了几下马背,走到娆荼身旁,朝她伸出手。
娆荼脸色晦暗不明,忽然对他粲然一笑:“你是谁,我凭什么要跟你走?”
沈筑眯了眯清俊眸子,藏了三分怒气,他收手回来淡淡地道:“不想走的话,你就再也不用走了……我会打断你的腿。”
娆荼皱了皱眉,刚要大怒,便被他按住肩膀提到了马背上。他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别不信,我真的能做出来!”
娆荼在他怀中扭了扭,“我就不信!你打断一个我看看。”
“你跑一下试试!”沈筑揽住她的腰,将她牢牢锁在怀中,策马在风中奔行。
正是深秋之时,木叶枯零,一骑快马在茫茫旷野中急行,马蹄扬起的枯草枯叶在风中乱舞,娆荼挥开迎面而来一片枯叶,扭头对身后人道:“你慢一点,要到哪去?”
沈筑冷哼一声,并不答言,只是搂着她策马狂奔,不知跑了多久,豆大的雨滴砸落在两人头上衣裳,两个人的衣裳完全湿了,沈筑却没有半点停下来找地方避雨的意思,这让娆荼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想着就这样带她去天涯海角。
如果是这样,那也很不错。娆荼倚在他怀中,缓缓闭上了眼睛,这七年来,她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如今终于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让她抛开一切,安安心心地歇息一会。
不多时,她沉沉的呼吸便从他胸腔传开,沈筑顿了顿,低头看着怀中的女人,他皱紧了眉,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有多少时间没有睡觉了?”
娆荼在他怀中换了个姿势,轻轻“嗯”了一声,继续睡过去。好像是睡在一张柔软舒适的锦被大床上,而不是在风雨中颠簸的马背上。
她最终醒来的时候,的确是在一张柔软的床上,棉被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檀香味,虽然清冷却令她安心,她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四周的环境,有些糊涂,好像是一间书房,旁边有一张柜子,上面垒满了书。
她坐起身,才发现身上只穿着一件男子的中衣,在鼻前吻了吻,是他的衣衫,这么多年气味没变。被子外面的空气是清冷的,于是她又懒懒缩回了被子里。
一个梳着流云髻穿着青皱绸衫的清秀女子捧着一套衣裳走了进来,见到娆荼醒了,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笑意:“夫人,您醒了。我这就去叫先生。”
娆荼看清她的面容,只觉得似曾相识,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便叫住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回眸一笑,“回夫人,小女子绿玉。”
“绿玉……”娆荼重复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实在想不起来。门口又有一人走进来,却是一袭白玉袍子的他。
娆荼将脸转过去,面朝墙壁,不去看他。
沈筑对绿玉摆了摆手令她先出去,他来到床沿坐下,对着娆荼满头乌黑的发,轻声道:“你想要面壁思过,以后有的是时间。”
娆荼闭上眼睛,“我还要再歇歇,你先出去吧。”
沈筑“嗯”了一声,“歇歇就歇歇,我为什么要出去,这是我的书房。”
“那我走。”娆荼赌气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沈筑按住她,将她重新塞回被子里,沉声道:“你敢。”
娆荼翻了个白眼,“有什么不敢的?七年不见,生分了,感情也淡了,也就那么回事。”
沈筑握了握拳头,沉默了一会,对她道:“是,七年不见了,这七年里,你真是本事!”
娆荼愣了一下,推他道:“是,我是坏事做绝了,你最看不起我这样的,还留我干什么,这就让我离了你的眼,各自清净!”
沈筑不去理她,起身走到门口,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衡文衡秀去了金陵城,你要是还记得有这两个孩子,就别想打鬼主意。你要是再敢跑,以后都别见了!”
娆荼双眉微皱,沈筑将门关了,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一时静谧无声,娆荼呆坐了许久,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这七年干了什么,做了什么,就算是为了他,也入不了他的眼。
她不愿回来,是不知如何解释,也不知如何收场。
沈筑关了门,在外面枯站了一会,抬头看着天空上飘洒的细雨。一场秋雨一场寒,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他的阿蘅会不会回来?
窗户外面是几竿翠竹,映入浓厚轻密的绛红窗纱,满屋子阴凉翠润,娆荼在床上躺到了暮色深重。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绿玉托着一盘子粥点进了屋,她见娆荼睁着眼睛看着窗外,说道:“夫人,天晚了,您吃点东西吧。”
娆荼问道:“沈筑呢?他在干什么?”
“先生在处理公文。”
“我记起你,你是潼川听雪楼的花魁。”
绿玉将托盘轻放在桌子上,听到娆荼的话,轻轻点了点头:“是,奴婢是绿玉。”
娆荼微微一笑,那笑意中说不清是苦涩还是欢喜,她道:“当年听雪楼中有个擅于弹琴的苏公子,他可还好?”
绿玉回说:“苏公子现在就在金陵城中,执掌掩月乐府。”
娆荼“嗯”了一声,点头道:“极好。”
绿玉有些欲言又止,怎么……怎么夫人就不问问先生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呢?
娆荼看了她一眼,“有什么话?”
“七年前潼川城破那日,谢大人将我送给沈先生,我已经在先生身边七年了。”
娆荼笑了笑,“是么?那可真够长的,想来我与他总是聚少离多,自相识以来,在一起的年月加起来也不到五年。”
绿玉连忙道:“夫人千万别误会,奴婢这些年只是照顾先生起居,并无逾矩之事。”
娆荼淡淡的:“你不必急于解释,他此时只顾着自己气闷,何曾在意我的苦衷。或则某一天高兴了,给你一个名分,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么?”
沈筑本来走到了门外,听到娆荼这句话,他眼中闪过几分清冷意味,想了想,冷哼了一身,拂袖而去。
娆荼早就听到外面的动静,绿玉却是才听到,慌的连忙开门,却早已不见人影。
娆荼笑道:“你看,现在我们的情分已经淡薄至此了,你青春鲜亮,我却已经是徐娘半老,况且我这些年作恶多端,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魔道妖女,他厌恶都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在意我的想法,连解释一句都嫌费劲了。”
绿玉迟疑道:“不是的,先生其实……”
“别说了,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娆荼重新看向外面的婆娑竹影,神情淡漠。
绿玉只得回身关了房门,一路闷闷不乐向前走,到了房廊道尽头,看见沈筑一人坐在哪里,手中拿着一根白玉簪子,愣愣出神。
她忍不住上前道:“先生心中记挂着夫人,为什么要这样?”
沈筑语气平静:“七年了,我找了她七年,她躲了我七年。我知道她做的那些事其实是为了我,正因为知道,反而更加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有什么话不能摊开了直说吗?”绿玉不解。
沈筑摇了摇头,并没回答她。他太了解娆荼的性子了,倔强的要命,这七年中发生的事,就算他日后只字不提,她的心中还是藏着一根刺,他若是不想个办法将这根刺彻底拔出来,以后的隔阂只能越来越深。
娆荼在房中闷了半日,心烦意乱,闻着绿玉送来的香米粥的气味,并没有半分食欲,她起身推开窗户,朝窗外看去。秋雨淅淅沥沥,洒落在竹子上,湘妃竹。
她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气,当年湘妃想念夫君,尚有泪水可洒,这么多年,她的泪水都越来越少。这一次回来,只觉得和他虽然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毕竟是七年了。七年,什么事改变不了呢?娆荼不觉得后悔,只是深感世态炎凉,海誓山盟、刻骨铭心,都抵不过时间的消磨。
竹影后面的游廊上走过一个人影,娆荼凝神一看,却是沈筑。她嘭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沈筑循声望去,看到窗中那个影影绰绰的人,他犹豫了一下,绕到她的房间前,上去敲了敲房门。
娆荼冷冷道:“干什么?”
沈筑推门而入,见她只穿着他的那件中衣,于是语气轻淡道:“不是让来绿玉送来了衣裳?”
娆荼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一直穿着他的衣裳,又听他语气生硬,不由悲从中来,暗想原来他现在已经是如此嫌弃她,连穿他一件衣裳也不行了。
娆荼低声道:“你将我拘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沈筑听她语气含悲,上前抬起她的脸,见那一双勾人心魄的眸子里含着悲,水光流转,晃的他心中一紧,心跳都慢了半拍。在她的眉心处,一道枣红色的印记,如同雪中鲜艳的红梅,刺得他眼睛隐隐的疼。
娆荼见他盯着自己的眉间,连忙别开脸,“我又老又丑,看什么看?”
沈筑看着她的侧颜,分明还如当年在金陵城中她在灼灼花影中的笑靥,只是多了几分坚韧,哪里又老又丑?但他还是顺着她的话点头道:“既然又老又丑,还敢用媚术?”
娆荼回头怒视,触及到他眸中的悲情,心中忽然一片混乱。
沈筑握住她的双手,冰凉的感觉退散了他心间某处炙热的冲动,他顿了顿,轻声道:“去安歇吧。”
娆荼摇头道:“我要见衡文衡秀。”
沈筑默了片刻,道:“以后会有很多时间。”
“为什么不叫衡文衡秀见我?为什么要把他们送到金陵城?你是故意的!”
沈筑闻言也不反驳,点头道:“我就是故意的,你待如何?在外面七年都不愿回来,如今却急于相见了吗?”
娆荼跺了跺脚,“我是不愿回来吗?沈筑,你说这话有没有良心?”
沈筑冷声道:“你狠心在外七年,抛下衡文衡秀,你知不知道你刚走的那几年,衡秀晚上睡觉都会从梦中哭醒。你知不知道衡文想他娘亲,想的眼泪滴落湿了半本书册。如今问我有没有良心?”
娆荼整个心都揪了起来,这些年她想衡文衡秀,何尝不是想的睡不着觉?
沈筑继续道:“如今两个孩子很好,他们都快忘了自己还有娘亲,你却回来了,你说衡文衡秀会不会怪你?”
娆荼拉住沈筑的衣裳哭道:“你别走!你给我说清楚!”
沈筑见她哭了,便知自己说话重了,他心痛如焚,却只能冷着脸道:“不是我说的不清楚,是你自己想的不清楚。你且想想自己在外这许多年,该是不该?若说是为了我,那我告诉你,我宁愿死了,也不愿你靠杀人自损阴德来为我续命。”
娆荼见他推门而去,忽然上前从他身后抱住他的腰,“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别人的死活与我有什么相干?我长到如今,没有受过别人什么恩惠,天道待我不公,叫我背负什么命格气运,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沈筑道:“既然别人的死活与你不相干,那你杀什么人?萧彦烈是天子,就算不得天时地利,自然有人除他,你凑什么热闹?”
“我不是凑热闹!他害了你,也害了我一生,我恨他入骨,恨不得他死。”
沈筑心间发颤,不敢再言,只怕再多说一句,激她心绪激荡吐出血来。他缓了缓,道:“先歇下吧,等你养好了身子,再见衡文衡秀。”
娆荼紧紧搂着他,“你别走。”
听到这句话,沈筑艰难筑起的心墙轰然倒塌,猛然回身搂住她,两片薄唇堵住她的唇,将她往自己怀中狠狠地蹂。
娆荼几乎断了气,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脑子里浑浑噩噩,反手勾住他的脖子。眼中不觉透出几分旖旎朦胧。
秋雨打竹叶,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竹根处泥泞不堪,雨水掩盖纱窗内期期艾艾的哭声。
及到了后来,沈筑偏偏像打夯一样故意罚她,逼问一句。
“错了没有?”
“你活不活该?”
“疼么?就是要你疼!”
“想不想我?”
“你知道我有多恨你?”
……
娆荼哪还有什么骄傲,只能顺着他的话——“我错了……我真是活该……好哥哥,你……你饶了我吧……我想你想的睡不着觉……你别恨我……从……从现在起,我哪也不去了……”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天光微芒时才渐渐停歇,房间内弥留着暧昧难言的气息。沈筑搂着娆荼,从上到下不放过一处,亲得她浑身软麻。
娆荼扶着他的肩,见他身上的那些伤轻淡许多,她怜惜地抚摸着那些伤痕,有气无力道:“好多了……”
沈筑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解释道:“山涧中的温泉水,有疗伤之效。”
娆荼埋在他的颈窝,闻着他身上檀香和麝香混合在一起的轻淡气息,喃喃道:“七年前,你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
沈筑点头,“欠下一个,还你半辈子。”
娆荼无力一笑:“你天天这么折腾下来,我受不住。”
沈筑捧起她的脸,在那一张带着红晕的脸上,还残存着欢爱之后的旖旎,他沙哑道:“好,就是天天。”
娆荼主动凑上去吻住他的唇……
金陵城五王旧府上,有一个死气沉沉的奇门黑林,林中,有一个瞎子坐在茅屋前,他披头散发,穿着大袖长衫,虽然青须满脸,却还是难掩他如谪仙妖魅的容貌。
一个小丫头从黑林中探出脑袋,看见他后,小丫头甜甜一笑,上前喊道:“萧彦宁,你在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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