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鹤轩拉着芳菲往隔壁院来,一路上有几个家下仆人见到这二人,都忍不住露出喜色。尤其是陪着大少爷进京的这些,大伙儿都将佟公子的付出看在眼里。
佟公子为大少爷放弃今年的乡试,亲自送他上京,就凭这一点,连家里的二少爷都做不到。
二少爷还是大少爷的堂弟呢,为了自己的前程,根本不愿意来送大少爷一程,唯恐耽搁时间。
反观佟公子,如此有情有义,四姑娘嫁给他,细想想,这也是命中之福。
芳菲被佟鹤轩挽着手一路进了大院,傍晚,日光的余晖洒在青石板上,正房台阶下两个小丫鬟正在哭鼻子,醉书一手拉着一个,不知在说些什么安抚的话。这三人听见动静,猛抬头,一见芳菲,都赶忙止住话语和哭声。
“四姑娘。”醉书已知芳菲毁了容,并不敢往帏帽后多打量。
芳菲一眼便认出,这两个哽咽的丫头都是红玉干妹妹,在富春的时候就很受重用,醉书是后来居上,但为人出事章法有度,不会与前人抢风头,更不会在红玉离开后就拿她的两个干妹妹做筏子。
“这是怎么了?”
芳菲一问,两个女孩儿哭的更加伤心,醉书无奈,只好解释:“刚刚她们俩给少爷擦身子,少爷发了火,吓着了她俩。”
闵云泽过去虽不曾与丫鬟们嬉笑玩闹,但对房里的女孩子们也都客客气气,不打不骂,大太太赏了他什么好东西,他都记得留一份给这些小丫鬟。
过去在闵家,大少爷房里的丫鬟们最受人羡慕。吃的好,用的好,红玉姐姐又护着她们,没一个受过欺负。就连干活儿也都是最轻巧的差事。
芳菲拉过两个女孩儿的手,一个个手心又红又肿:“大少爷打的?”
女孩子不肯点头,只是抽抽嗒嗒道:“少爷心里难过,我们都知道。四姑娘别担心,一点儿也不疼。”
怎么能不疼呢?
芳菲瞧着越发红肿的四个小巴掌,都快成馒头了:“醉书,你带着她俩去上药。”
醉书高兴的点头,拉着俩小丫鬟去了隔壁。
“我从没见长兄打骂过奴婢下人。”芳菲低声道:“但他的处境我最能理解。失去了宝贵的东西,自暴自弃就成了最好的发泄渠道。”
佟鹤轩紧紧攥着芳菲的手:“困境方显本色。云泽从小生在富贵乡,一路顺风顺水,从没见过大风大浪。要是他人到中年才遇着过不去的坎,还不如在此时就叫他明白什么是坚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芳菲和闵云泽同病相怜。要想扭转执念,怕还需要等一段日子。
彼时,屋中的闵云泽刚刚冲小丫鬟们发了一通火,现在独自闷坐在这里,心里早有些愧疚。
听见门口有动静。闵云泽赶紧收起沮丧,又换上一副将所有人拒之门外的脸孔,偏着脑袋不愿往门口张望。
“大哥哥。”
闵云泽听见这熟悉的女声,不由得身形一震,半晌,才粗声粗气道:“不敢当,四妹妹现在了不起。我这个当哥哥的要见你一面,大约要排上三五日。这么晚,你怎么有空赏脸来见我?”
芳菲从没听大哥说过这样刻薄的话。
“刻薄”这一词就不该属于闵云泽。但是如今,他不但打了身边的丫头,对自己的亲妹妹更如此不客气。
“大哥,我请客栈里的厨子做了大哥哥你爱吃的梅花包子。还是热乎的。你尝尝。”
闵云泽不愿回头:“拿走拿走,油腻腻的,一点眼色没有,谁喜欢吃它!”
佟鹤轩心疼芳菲,对着闵云泽的背影沉声道:“云泽兄。我们都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可芳菲何其无辜,她如今受创不亚于你,却还要强撑笑脸给你忙前忙后。你知不知道,她在来接你的途中发生了什么事。”
闵云泽迟疑的回头,却见摘了帏帽的四妹妹,原本一张俏脸,此刻却缠着细密的白纱,层层裹裹,惊骇人心。
“四妹妹,你的脸......”
闵云泽不敢置信,他踉踉跄跄的起身,用一条腿,拖着另一条断腿往前蹦。
芳菲赶紧和佟鹤轩上前搀扶。
闵云泽一把按住芳菲的手,眼睛死死盯着那半张脸:“究竟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芳菲抽出被紧攥着的手,闷不吭声的将脸上纱布一层层掀开。
闵云泽倒抽一口冷气,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四妹妹多爱美,他再清楚不过。家里的姑娘们都在衣着首饰上下功夫,四妹妹身为庶女,前几年不如现在受宠,银子有限,每年得的首饰来来回回佩戴,总是那几件。她就喜欢在胭脂水粉上下功夫,又或者用继承邹姨娘的手艺,将原本平淡无奇的衣料缝制的格外贴身亮眼。
闵云泽还记得那一年,芳菲攒了半年的月钱,托他在去宾川的时候带一样当地的香脂。那香脂一盒就要三十两银子,贵的要死,可四妹妹硬是省吃俭用买了回来。
“这是谁干的!这是谁要害你!”闵云泽气的浑身哆嗦,他的腿已经废了,凭什么他的妹妹也要遭受这样的厄运!
芳菲连忙按下激动的闵云泽:“大哥,你先听我说。”
她便将村中遇匪的事情说给了闵云泽听:“别人不能理解大哥哥,我却知道你的苦楚。幸而镖局的安师傅打听到,离这通州不远有一座须眉山,山中有位奇人,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术。我想在回京之前去拜访拜访这位须眉先生,也许,他能救我和大哥哥。”
闵云泽心中并不抱太大希望,他刚刚断腿的时候也没觉得太严重,可请遍了富春的大夫,都说没了救。闵云泽渐渐死心,他总觉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佟鹤轩拍着闵云泽的肩膀,安慰道:“只要有一线希望,咱们就别放弃。”
“鹤轩兄,我叫你失望了吧!”闵云泽神情沮丧:“这一路叫你受了不少委屈,也让你看见一个不可救药的混蛋。”
他忽然举起手左右挥掌,打的脸颊通红,力道决绝。
佟鹤轩拉住芳菲,不让她去劝阻。
等闵云泽打痛快了,脸也肿了,佟鹤轩这才笑道:“总算是醒了!我以为你要浑浑噩噩一辈子,看来还是亲妹妹的话管用。”
闵云泽看向芳菲:“四妹妹你放心,寻遍天下名医,大哥也把你这脸治好。”
哪怕自己一辈子站不起来,一辈子断腿,也要让芳菲的脸恢复。
门外传来一阵笃笃声,芳菲忙带上帏帽,瞥向来者。
“哎,大哥,你怎么......”闵云凯拄着拐杖往屋里踱步,表情夸张,“原来老家传来消息,说你的腿断了,竟然是真的。”
闵云凯不用人招呼,自己捡了靠近门口的一张椅子坐下:“咱们兄妹几个一定是叫小人诅咒了,不然怎么个个都倒霉至此?”
闵云凯瞄见站在芳菲身边的佟鹤轩,笑道:“都说患难见真情,还是鹤轩兄仗义。”
他瞪着芳菲:“当初你还不愿这门亲事呢,瞧瞧,瞧瞧。最后也就是鹤轩兄不嫌弃你那张脸。”
佟鹤轩冷然一笑:“三少爷,我听你这话好像有什么深意不成?芳菲怎么样,这是我们的事,还不劳三少爷惦记。”
闵云凯不想挑拨没起作用,不过他却不气馁:“哎,鹤轩兄,我也是为你们着想。与其将来你后悔抱怨,不如现在大家就挑明了。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我这妹妹福薄,不能跟你长长久久......”
闵云泽抄起桌上的梅花包子碟就砸向他。
闵云凯腿脚不利索,想要从椅子上站起还费些力气,眼见盘子冲自己面门而来,他只好去挥手挡:“啊!”
几个梅花包子软趴趴掉在地上,倒是盘子争气,不偏不倚,正狠狠砸在闵云凯的脑袋上。
“哎呦!”
芳菲和佟鹤轩不约而同在心底念了句“活该”,豪不怜悯的看向闵云凯。
“大哥,我说的都是实话!”闵云凯没被砸出血,但脑瓜顶上还是凸起个大包,一按就疼:“四妹妹又不是嫡出,本来就高攀了鹤轩兄。现在你又连累鹤轩兄不能参加秋闱,咱们一家子不能做昧良心的事儿。你们俩就听我的,反正船队要护送我回富春。鹤轩兄......”
闵云凯叫住佟鹤轩:“你随我一道回去,我叫船队连夜兼程,一定叫你在限期前赶回去。”
芳菲冷笑道:“三哥,你自己能平安回去就已经是万幸,何必再自找麻烦?明儿我就叫管家找好船,送你上路。”
闵云凯怪叫起来:“四妹妹,你什么意思?找什么船队?咱们家有船,何须再去寻?”
“三哥真会说笑。咱们家又不是漕帮的亲戚,哪儿就变出了船呢?”
闵云凯指着云泽,还不等开口,芳菲便笑道:“哎,原来说的是这个。大约要叫三哥失望了,大哥来的时候带的人多,雇一整条船倒也没什么。你回去却是孤身一人,老爷特意嘱咐过,只与人搭船就好。对了,三哥还有什么要带的?这一路上你行动不方便,也没人照顾,要吃要喝不方便,我替你多带点梅花包子吧。”
地上几个软哒哒的小包子皮儿白馅大,脏是脏了点,可味道还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