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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萧看着这句话,缓缓眯了一下眼,视线又徐徐向下,将信里面的内容逐字逐句看完,看到末尾,他将信一合,瞌上眸,倚靠在了厢壁上。
信上所言,宋繁花入了琼州。
琼州。
段萧手指屈伸,眼未睁,单指匀称有力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大腿,那轻击的力度如同他所坐的轿子,不缓不慢,正想着琼州有什么呢,轿子外,陈河的声音传来,“大人,到了。”
段萧浅嗯一声,手指顿收,睁开了眼。
轿子停下,陈河将帘子挑起。
段萧弯腰走下轿子,再抬头,眼前是一道官坻,官坻的门梁上挂了一张墨色底蕴的牌匾,上书侍仪府。
段萧看着这三个字,缓缓笑道,“看上去不错。”
陈河道,“这是皇上赐给大人的宅子。”
段萧点头,“是听说了赐了宅子,只是没想到会是这种大宅。”段萧看着门前的两头大石狮,又看了看左右,问陈河,“旁边是宰相府?”
陈河点头,“是。”
段萧挑眉,暗暗地冷笑一声,却不动声色。
高显道,“大人即回了宅,那就休息一天吧,明日就要开始审理案子了。”
段萧笑道,“嗯。”
陈河和高显送他进入宅子,但他们二人却没进去,就送到门口,看段萧进去了,他们二人也就走了,他们回去向皇上复命,皇上没说什么,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了,下去后,高显去了太子府,陈河去了宰相府薛凌之的院子。
段萧进到侍仪府内,从府门开始一路往三央门、迎客门、松宅门走,走一遍之后又回来,前前后后地将每个角落都观察一遍,最后,他进了主院。
主院里没有门兵把守,只有清一色的丫环们排成两排,每排十人,为首还有两个衣着不同的宫婢,见到他进来,连忙屈膝上前行礼,“见过大人。”
段萧看着这二人,问,“谁派你们来的?”
其中一个宫婢道,“奴婢茗香,是宫里派来的。”
另一个宫婢道,“奴婢采薇,也是宫里派来的。”
段萧微微挑眉,看着她们二人标准的仪态,温柔低卑却又不失大方稳重,心想,宫里派来的?皇上吗?呵,大概也不是,不过,也没关系,不管是谁,来此有什么目的,于他,都没有作用,他嗯一声,“我知道了。”
茗香往后侧了一步,冲身后二十个婢女们说,“过来见过大人。”
那二十个婢女连忙上前见礼。
见罢礼,每个人都报了名字,段萧眯眼记下,锐眼在那二十张脸上轻轻扫过,不留痕迹,却全部记在了脑海里,他挥挥手让那二十人下去了。
茗香和采薇伺候在身边,跟着他进屋。
到了寝室,两个婢女要为他宽衣解带,段萧手一扬,“不必。”
茗香一愣。
采薇也是一脸不解,“大人不休息吗?”
段萧看着她,“暂时不休息。”
采薇道,“那总也要换下官袍的,在家里穿着官袍总是不舒服的,奴婢给大人把官袍换下来。”
她说着,又上前两步。
段萧眼一眯,鹰戾的目光拧出冷意,他站在那里没动,等采薇上前了两步,几乎与自己没有什么距离了,他慢声丢一句,“若你觉得,在这里我的话不当用,那就不必留下了。”
采薇一怔,顷刻间就往地上一跪,“大人,奴婢……”
“出去。”
采薇立马起来,退身出了寝室。
茗香看着段萧转过去身的背影,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了紧,她低声说,“大人是对奴婢们的服侍不满意吗?”
段萧仰头看着面前的画,淡淡道,“你也出去。”
茗香道,“大人还没更衣呢。”
段萧侧过脸,那脸棱角分明,冷意倨甚,浮满了讥嘲,“我有说过让你们近身伺候我?”
茗香一怔。
段萧收回脸,冲无方道,“往后没我的允许,任何女子不能进我的房间,婢女也不行。”
无方应一声,“是。”转过头来看茗香,心想,我家少爷的衣服从小到大都没被女人摸过,只有夫人在世的时候给少爷准备过衣衫,可少爷长大后,连夫人都没那荣幸再给少爷脱衣服,他伺候这么多年也没有给少爷脱过衣服,更况且你们了?至于宋繁花有没有脱过,那就不管了,少爷只要愿意,那女人大概做的不止是脱衣服这么一件事了,他努努嘴,冲茗香道,“茗香姑娘,我家少爷打小就不爱有人在旁边伺候,他自力更生惯了,不像京都的权贵,他没那么娇气,所以,你以后就不必进内室来了。”
茗香哪敢说不,只得应下,退出去。
段萧将官袍脱下来挂在屏风上,又打开衣柜看了看,找出一件简单的日常居服套上,然后坐在桌边,冲无方道,“明日我进宫,你不必跟着,去通知七非和张三牙他们,就说我目前住在侍仪府,让他们有事来这里找我。”
无方轻应一声。
段萧走到床边一躺,叹道,“还是床舒服啊,我都一个月不知道床是什么滋味了。”
他说的漫不经心,无方却听的心酸,他家少爷何时受过这种罪啊,若不是那宋繁花,少爷哪可能被杖三百刑棍,又被投到大牢里这么久,想到宋繁花,无方哼道,“少爷把魔龙令给了宋繁花,她都没说跟你一起来京吗?一个人跑到琼州是做什么去了?”
段萧扭头瞪他,“你看了我的信?”
无方道,“韩公子的信,少爷不是一向都是让我先看的吗?”
段萧气道,“往后不许看了。”
无方闷然不解,“为何啊?”
段萧道,“反正不许。”
无方顿了顿,想到那信上的内容,忽然笑开,“哦,少爷是不想让我看到宋繁花的信息吧?可我也不知道韩廖的信中从头到尾写的都是宋姑娘啊。”他笑道,“下次写的大概就不是宋姑娘的事了。”
段萧冷哼,“以后琼州来的信你都不许偷看。”
无方撇嘴,“小气鬼。”
段萧瞪他,“滚。”
无方乖乖地滚了。
段萧合衣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实在是在牢里就没睡过一天好觉,吃的不如意,睡的不如意,再加上他要练那套枪谱,日夜的琢磨,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这一躺就与周公幽会去了,等醒来,已经到了傍晚。
九月的京都,傍晚很美,天气不冷不热,晚霞烧红一片天。
段萧起身走入院子,茗香和采薇立刻上前问他要不要用膳,段萧说,“传吧。”两个宫婢就下去传膳,膳食没有摆在屋内,就摆在了院子里。
段萧吃饭的时候茗香和采薇就侯在一侧,无方不在,等吃罢,段萧坐在那里,怡怡然然地擦着嘴巴,眉梢挑起来看向那彩霞夜宴的天,冲茗香问,“京都的风俗里,有没有夜访邻居这一说?”
茗香道,“没有,不过蹿门子倒有的。”
段萧道,“哦。”他将擦罢嘴的手帕往怀里一揣,起身说,“初来乍到,当然要去拜慰一下的,你们京都没有,我衡州却是有的。”
茗香还没反应过来,段萧已经背转过身,朝门外去了,她连忙跟上。
采薇留下来处理府上之事。
段萧夜访宰相府,实在是出乎薛凌之意外,当然,也不在薛蔚的猜测中,在这个老谋深算的宰相心里,段萧是皇上手中的棋子,且只是临时棋子,等处理完柳元康一事,等柳府一败,柳元康归西,他段萧以及段府都会步其后尘,所以,薛蔚在听到门卫通禀说段萧来了之后,他没有立刻宣人进来。
段萧是刚用过餐,自然,薛家也是刚用过餐,一家人都还没有散席,薛蔚坐在主座上品茶,薛夫人领着眷们下去做自己的事,薛凌之和薛少阳坐在下首,在听了门卫的话,薛凌之笑道,“爹,人家段萧如今已不是罪身,而是四品侍仪郎了,与你儿子我同等官职,今日他登门拜访,你若拒之门外,往后你让儿子见了他,拿什么脸说话啊?”
薛蔚眯眯眼。
薛少阳道,“爹不想见就不见,一个小小段萧,你就是见了他给他没脸,他也不敢说什么的。”
薛凌之摇头轻笑,“大哥,你是在京都呆久了,不知道外地的人是什么情况。”
薛少阳哼道,“不管他是什么情况,在京都,他都翻不了天。”
薛凌之支着下巴暗想,翻不了天吗?希望真的翻不了。他伸伸懒腰,站起身,“爹不见算了,我去门口会会他。大哥也回屋吧,早先我在衡州与他有过几次交手,也算是认识了,而我又与他官职同等,由我去接,不失宰相府身份。”
薛蔚嗯一声,起身走了。
薛少阳也走了。
薛凌之去门口,段萧背身站在门前,正抬着头,欣赏空中横掠而过的晚霞,他身后站着一个宫装婢女,两个人的距离很远,由此可见,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这宫婢就对段萧产生了畏惧。
薛凌之心想,不愧是统霸衡州多年的太守啊。
虽年少,却不容小觑。
薛凌之走上前,与段萧并排站在一起,也抬头看向天空,“段兄,别来无恙啊。”
段萧收回视线,看他的侧脸,“晚间拜访,请勿见怪。”
薛凌之也收回视线,看向他,“不怪。”
段萧问,“相爷可在府?”
薛凌之道,“我爹应酬去了,还没回来,大哥与你不熟,所以就由我来了。”
段萧眯眯眼,没说什么,他本来也没大事找薛蔚,只是来露个脸,他既不在,段萧也不多停留,与薛凌之又说了一会儿话就回了府,回去后,他睡不着,就窝在书房的宽背椅里折纸玩,折到一半,无方来了,他身后跟着七非、朱礼聪、张三牙、飞天猫、夜不鸣、沈九,段家军中,曾经的五大金刚,如今都来了。
段萧折纸的手不停,只眼睛瞟过来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
张三牙笑着将手中的糖一掷,那糖果落在段萧手中的纸上,顷刻间那纸就像变戏法似的从段萧的手中跑到了张三牙的手中,张三牙拿着那折到一半图形的纸左看右看,没看明白,他将纸伸到另外五个人面前,问,“少爷折的这是啥玩意?”
飞天猫看一眼,说,“鹤。”
夜不鸣道,“鸡。”
沈九道,“凤。”
七非笑着将三人脑袋一拍,“你们傻啊,少爷夜半三更的折纸玩,会折动物吗?当然是人啦!”
段萧往她脸上一瞪。
七非道,“是美人。”
飞天猫、夜不鸣、沈九看着她,纷纷露出作呕的表情。
七非叉腰,气呼呼的道,“你们什么表情?”
三人同时扭过头,不理她。
七非气的把身侧的朱礼聪一拉,“去揍他们。”
朱礼聪冷着脸不应。
七非真是气啊,这搭档真不上道!
无方将纸拿过来,看看,说,“这明明是花好不好,好像是……樱花?”他想到今天的信,看向段萧,笑道,“少爷,你是想……”六姑娘了?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段萧冷眼一瞪,“纸还我。”
无方撇撇嘴,将纸还给他,段萧拿到手后又垂头认真折了起来,几个属下站在那里,一阵风中凌乱,好半天,等段萧折好了那花,又用一笺信封封住递给无方,让他寄给韩廖,几个属下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惊问,“少爷,你何时与韩公子这般好了,千里送花?”
段萧不理他们,心想,我是送韩廖吗?我是送给宋繁花。他冷冷一哼,锐眼眯起来,冲他们道,“柳元康一案,皇上交给了我,那就是非要让柳元康死在我手上不可,但柳元康是云苏的人,云苏目前不在京中,在背后为他操作的人是沈寒与墨砚。”他抬头看向七非,问,“之前沈寒受伤,我有让你与朱礼聪去追查,可查出何人救了他?”
七非道,“吕止言。”
段萧冷道,“不止吕止言一人吧?”
七非道,“是,还有韩稹。”
段萧冷笑,“韩家这块地,还真是事儿多!”
夜不鸣说,“柳元康既是云苏的人,皇上却让少爷来掌刀,不是纯粹把你往云苏的对立面推吗?我可是听说这个云苏在京中很有威望的,几乎满朝文武都很敬重他,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一分。”
段萧点头,“确实。”他笑道,“这样岂不正好?我的烈日银枪入了太子府,如今,又与云苏对立,你们说,太子府会有什么动作?”
夜不鸣道,“拉拢少爷。”
七非道,“借力打力。”
张三牙道,“很明显的事啊,那太子云程若真心狠手辣,决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大好机会,或许,除掉柳元康的同时,会有意外呢。”
飞天猫道,“少爷想要什么意外,我去帮你造来。”
段萧眯眯眼,缓声说,“想要在京中立足,必要有立足之本,柳元康一案,我当然会做到让皇上百分百满意,但满意过后他是否能容忍我的存在,这就很难说了,为了不再被皇家拿捏,就只好夺权了。”
几个手下均是一愣。
飞天猫问,“夺谁的权?”
段萧轻笑,“皇上最不看中的——太子。”
“啊?”几人大惊。
夜不鸣问,“少爷要拿太子开涮?”
段萧点头,眯起凉意倦起的眉尖,一字一句道,“谁让他得了我的烈日银枪呢,那武器是宋繁花送我的,虽说是我让千叶送于云程的,可我心底里还是很介意的。”
几个属下同时腹语一句,小气鬼。
段萧却不管几个属下的心思,只道,“灭了云程,下一步,皇上就危了,皇上一危,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几个属下同时问,“少爷要怎么做?”
段萧执起毛笔,在刚刚拿出来的纸上写着字,写罢,手掌往桌面轻轻一拍,强大的气攻从压迫的缝隙里缓缓飞出,将那纸弹起来,众人接到手的时候,段萧刚好把毛笔放入砚台。
几人垂头看着纸上的字,看罢,各自离开。
无方去寄信。
信进入到琼州的时候,正是琼州名扬千里的莞丝花开之际,莞丝花开,琼州沐在一片媚香之中,大街小巷上的行人无数,有本地居民,有外地游客,衣着各异,神色各异,当地口音夹杂着异地口音,汇成这满城花香中的奇景。
宋繁花走在人群里,姚宴江跟在她身边。
宋繁花的一只胳膊还是报废的状态,姚宴江不放心她,她走哪儿他就跟哪儿,跟的宋繁花烦透透了,本来街上人就多,他还偏要与她一起挤,宋繁花一阵火起,冲他道,“你都不能不跟着?”
姚宴江道,“我不跟着,你若出了事怎么办?”
宋繁花冷漠道,“我就算出了事跟你也没有关系!”
姚宴江摇头,“非也,你那天收了我的琴,那我们已是知音,而前日我又救了你,那我就算你的恩公,这里里外外算起来,你怎么可能跟我没关系呢?”
宋繁花要先回客栈拿琴,拿了琴才能去杜府见杜莞丝,她的一只胳膊被云苏卸了,姚宴江不敢给她接,诚如云苏所言,他卸人胳膊的手法与别人不同,若贸然动手,真的能把她弄残废,姚宴江心知肚明,所以看着也不管,可宋繁花很清楚,她有那本事接好自己的胳膊,但这不能让姚宴江知道,更不能让云苏知道,云苏已经对她能够三番五次地洞察他的所有事而生了警觉与杀意,她若还敢往他面前冲,那真是嫌活的太长了。
宋繁花想摆脱姚宴江,一来回去拿琴,二来回去接胳膊,可这个该死的家伙一路阴魂不散地跟着,跟到了客栈,他还想跟进屋,宋繁花直接一个不客气的甩门,将他关在了门外。
姚宴江摸摸鼻子,心想,我的屋子你都住了,你的屋子有什么不能让我进的?
他撇撇嘴,守在了门外。
宋繁花进到厢房,用九环镖将门窗都定住,她盘腿坐在床上,开始接胳膊,胳膊接到一半,身后贴过来一道胸膛,那胸膛冰凉冰凉,发丝掠过脖颈,漾起凉意一片,宋繁花惊怒,“柳绍齐,这个时候你别来作乱!”
柳绍齐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按在她被废的那只胳膊上,低声道,“会很疼的。”
宋繁花轻哼,“再疼我都受得住。”
柳绍齐看一眼她的侧脸,将搂在她腰上的手抬了起来,纤纤五指抵在她的唇边,“咬着。”
宋繁花摇头,“不必。”
柳绍齐轻蹙一下眉,“你如今的性格好让人讨厌。”
宋繁花不敢乱动,因为接胳膊正接到一半,若有差池,她这只手臂真要废了,这个柳绍齐,他就是故意的,偏选在这个时候出来,就知道她拿他没办法,她咬咬牙,嘴一张,将他纤细的食指咬在了齿间。
柳绍齐感觉不到疼,只觉得有密密麻麻的酥麻之意从指尖一路抵达到心脏,让心脏也跟着酥麻难忍起来,他深深吸一口气,也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容分神,掌心蓄出温热功力,大力一击,随着“咔咔咔”三声骨头错位声响,宋繁花的胳膊接上了,却也让她疼的昏了过去。
这就是云苏卸人胳膊的奇异手法,他让你接的时候,也领略一回由生而死的滋味。
宋繁花昏死过去的时候柳绍齐将她抱在了怀里,他抚摸着她的脸,抚摸着她的发,抚摸着她的手,无限怅叹道,“报仇,真的值得吗?”
这个问题,没有人给他答案。
等宋繁花醒来,屋内已没了柳绍齐的影子,她将九环镖收起来,取出风弦琴,踏出屋子。
一出门,姚宴江看向她的眼神就带了几分审判,他问,“你屋里有男人?”
宋繁花眯眼,“没有。”
姚宴江掏掏耳朵,“我听力没问题啊,我好像听到你屋里头有男人的声音。”
宋繁花冷笑,“就算有,又如何?”
姚宴江一噎,瞪她,“如果不是你未婚夫,那我就很好奇了。”
宋繁花抿唇不语。
姚宴江实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看着脆脆嫩嫩的,单薄的令人疼惜,可骨子里却不近人情,压根没有人情味,他撇撇嘴,扭头就走了。
宋繁花也不管他,带着杨豹,去了杜府。
杜府,烟花巷中的一流清贵。
宋繁花背着风弦琴,远远立在巷口,看着川流不息的马车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看着从马车上下来的名流雅士、骚人墨客、达官显贵踏过那道富贵金门,看着杜府墙头上无根而生的莞丝花一朵一朵簇拥着迎来送往,看着天空洒下来的光芒落在门楣,点亮朱门金阙,她缓缓一笑,“真是久违了呢。”
杨豹摸摸头,问,“你之前来过杜府?”
宋繁花收回视线,闲闲地抬起脚步,往门口而去,边走边说,“算是吧。”
杨豹道,“听琼州人所言,能进杜府的人,可都不是一般人。”
宋繁花轻笑,“我是普通人吗?”
杨豹看着她,倒是认真品判起来,“不像贵人。”
宋繁花一噎,瞪他,“没眼光!”
杨豹大笑,“虽说六姑娘你不像贵人,可给人的感觉很奇怪,我七哥甘愿奉你为主,就说明你真的很有能力,是不是贵人,也不必介怀了。”
宋繁花道,“我介意。”
杨豹立刻改口,“其实你长的还挺像贵人的。”
宋繁花气道,“我长的像贵人?”她指指自己的脸,“皇上的贵人哪一个像我这么白这么嫩的?你才长的像贵人!”
杨豹一噎,死活不敢开口说话了,女人的脾气怎么这般怪的?说阴就阴,说雨就雨,他说她长的像贵人而已,又没说她是贵人的命,再说了,她能当贵人吗?皇上的贵人也得出身名门好吧?
杨豹撇撇嘴,抱起双臂,不言了。
宋繁花却是气呼呼地一路冲到门口,刚伸手要把邀请信拿出来,身后一道冷薄的声音响起,“你怎么在这?”
宋繁花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了,她转过身,冲身后华丽雍贵的男人说,“我在哪还得向王爷你报备吗?”
云苏天水一线般的凤眸微微一眯,“你来这里做什么?”
宋繁花哼一声,单手背起,十足十的女侠风范,“与你无关。”说罢,掏邀请信,交给门口的家丁,家丁拿在手里看了眼,顿时惊奇,“你是小姐请来的?”
宋繁花笑道,“是啊。”
那家丁在府上多年,如何不知能得她家小姐亲笔书信的人是何等的金贵,他看一眼身后的云苏,冲宋繁花客客气气地道,“请。”
宋繁花单脚一跨,踏过门槛,只不过,没能成功踏入,手臂被人用力一拉,摔出老远,云苏站在那里,头悬光芒,脚踩金槛,眯眼冷笑,“今日这门,你休得踏。”说罢,扭头冲家丁道,“不许放她进来。”
家丁连忙应是。
宋繁花气的浑身颤抖,这个该死的云苏,不杀了他真是难泄心头之愤!
可杀之一字,说之简单,操作起来却很难。
宋繁花眼睁睁看着云苏进了门,看着别的客人进了门,她尝试了好几次要进,都被家丁拦住了,最后,大概是所有的客人都来完了,家丁不再守门口,看她一眼,将门关了。
宋繁花看着紧闭的大门,闭上眼,深深吸口气。
杨豹拉拉她衣袖,“算了,我们走吧。”
宋繁花心想,我就是冲着今日来的,若就此算了,那她连日来的奔波岂不浪费了?奔波浪费了不要紧,她从重生开始就苦苦谋划的一切不也浪费了?她早先对韩廖说他会终身不得所爱,又送他莞丝墨画,以莞丝花的寓意告知他莞丝生在琼州,一步一步把他引过来,又抢了风弦琴,就是要在今日,把韩廖推到杜莞丝面前的,不管韩廖能不能获得杜莞丝的心,她都要把他推到她面前去!
宋繁花站在门前,悲怒交加。
府门内,声乐阵阵,琴音不绝,香客喧哗吟诗作对赋语歌华,什么声音都有,她听得见却看不见,她若错过了今日,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杜莞丝能给她写一封信,却不会写第二封。
宋繁花站在那里,五指攥紧,杨豹几次喊她她都不走,烈阳从东头爬上正中,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杨豹摸了一把脸上的汗,冲她道,“走吧,站这里也无用啊。”
宋繁花冷冷一笑,目光抬起来看向头顶那片刺目的金光,手臂一扬,背在身后的风弦琴铿然落地,落地之际,蒙在上面的白布寸寸碎裂,杨豹眼眸顿时瞪大,宋繁花看着那琴,缓缓伸手贴了上去,她说,“今日这门,云苏是拦不住我的。”
一语落地,手指翻弄,波涛翻滚的琴音绝地而出,却不是凤凰朝天曲,而是震惊天下的江山笑。
江山笑的曲谱已失传很久,宋繁花知道杜莞丝手上有残卷江之卷,却没有山之卷与笑之卷,一曲江山笑,在那一世,在很久很久的后来,还是被杜莞丝收集齐了,可那个时候的杜莞丝,被爱伤的体无完肤,于翠雪山顶,弹了此曲,此曲一出,天下惊寰,英雄四聚,成就了她的盛名,可也成就了她的人生末路。
宋繁花弹着弹着,悲意涌起,指尖一顿,琴音顿凝,却在下一刻,笑意从琴弦四散,明明那琴是死的,那弦是死的,却在此时此际,于她的指尖,有了灵性。
门内,本在觥筹交错的众人听到这忽如而来的琴音俱是一怔,今日来杜府的都是什么人?名流雅士、骚人墨客、达官显贵,这些人,没有一个人是不懂琴的,每个人都懂,而几乎七成以上的人是听过江山笑的江之卷的,包括云苏在内,包括姚宴江在内,包括杜莞丝在内,所有的人,都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杜莞丝最惊讶,她撩起裙摆,冲身边的素音说,“快,快去看是谁在弹琴!”
素音应一声,飞快跃上墙头,往外看了一眼,当看到宋繁花,她眼一凝,回到杜莞丝身边,冲她耳语,“小姐,是曾经奴婢与你说过的生于衡州却称小姐为故交的宋繁花。”
杜莞丝一愣,“宋繁花?”
素音点头,“是。”
杜莞丝问,“我不是给她邀请信了吗?她怎么不进来?在外面弹琴做什么?”
素音不明,摇了摇头。
杜莞丝道,“去问问今日接客的家丁到底是怎么回事。”
素音嗯一声,下去询问,问罢回来告知,杜莞丝越发诧异,“是苏戈不让她进来的?”
素音道,“家丁是这样说的。”
杜莞丝朝云苏望去,云苏却没看她,目光落在那遥远的门外,潭底的水深若千尺,暗潮汹涌,那日姚宴江说她弹了一曲凤凰朝天曲,令他回味无穷,今日她弹的这首江山笑,又该令多少人回味无穷?她是想用这种方法进门吗?他垂垂一笑,笑容森冷,撩袍起身,往门外去了。
姚宴江跟上。
杜莞丝也立马站起来,跟上。
就在云苏准备开门的时候,杜莞丝抓住他,“不许你再欺负我的客人!”
云苏道,“此女心机不纯,你怎么认识的?”
杜莞丝反问,“你怎么知道她心机不纯?”
云苏抿唇,“心机若纯,她岂会抢了我要送你的风弦琴?”
姚宴江接话,“那琴是我送她的,不是她抢的。”
云苏气噎,“你闭嘴。”
姚宴江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
杜莞丝却听明白了,她对云苏说,“这个女子是我亲自写信邀请的,她千里迢迢跑来,你却把她拒在门外,若让别人得知了,定会认为我杜莞丝有心欺人。”
云苏皱眉问,“你为什么会写信给她?”
杜莞丝想,为什么?因为她称她为故交,又能说出凤凰花开这四个字来,可看着云苏,她却没言明,只道,“我素来喜欢交结五湖四海的琴友们,她算其一。”
云苏冷笑。
杜莞丝却不再搭理他,将门一拉,打开了。
富贵金门外,一人于阳光下站着,黑发顺肩而下,眼光柔软,白色的裙摆风声四起,荡漾着水色天香,她单手负后,单手落于弦面,神态恣意,琴弦拨弄间,似有轻狂不羁的气息飞上眉梢,在那里疯狂滋长,让她那细薄的眉也跟着飞扬起来,听到开门声,她悠悠然地抬起了眸。
那一眼,震撼的何止是杜莞丝一人。
在很久很久的未来,云苏每每回忆起今天都克制不住的想要将这个女人揽入怀中,他想,他实不该在那一天听到琴声下来的,或许,没有相见,便不会心动,也不会有未来撕心裂肺般的忘记,更不会有痛苦,不会有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