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朝宝应九年八月十七。
连州新阳县城在经历了七月肆虐的暴雨秋汛之后又陷入连续十几日的秋燥高热。
以至于原本繁华热闹的江滨重镇在无星无月的晦夜里生生地闷成了一座愁城,就连往常嘉桂巷夜里总能听见的几声低沉犬吠也悄然消失无踪。
油灯灯芯没底气地打着晃,一个身着粉色对襟襦裙的小姑娘拧着小手倚在桌边站着,娇俏小脸通红,白糯小牙叩上嫩唇,小胸脯更是不由自主地起伏不宁。
对面椅上一个衣着素朴面容娇丽的妇人轻叹了口气,将手里一只信封在女孩眼前示意地晃了晃,接着塞进了桌上的褐布包袱里。
“凌霜!疫防营里有医有药,娘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跟着进去。不管如何,娘总要试试……”
“但若是有个万一,你就让瑞姨拿着户页办路引,再带着娘的信一起去洛京找你……找你外祖母。”
小姑娘叶凌霜屏息竖耳细听着娘亲的交待,她听话地伸手抹了抹脸,可眼泪还是止不住无声地涌淌而下。
凌霜对长到十二岁第一次听娘亲提到了世上还另有血缘亲人吃惊,但更对那扎耳的疫防营心怀惧意。
白日里,凌霜曾跟着娘亲去到安仁堂抓药,空手而归。
可她与娘亲一样都听到堂里老大夫的叮嘱。
新阳县官府已在东城官学里设了疫防营,正召各坊各巷将所有疑似染疫的病人都尽快送进去。
只是疫防营里管医管药不假,但无论病人还是陪护的家人都只许进不许出。
一个不好,也许一家骨肉可能就此天人永隔,再无聚日。
小姑娘越想越怕,终于忍不住抽泣出声。
她紧紧地扯住了娘亲叶氏的袖子苦求道:“娘莫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就让霜儿跟着你们一道进去好不好?”
叶氏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捧过女儿的小脸擦了又擦,轻声哄了好久,才又从自个儿袖里扯出了一串佛珠。
妇人衣着素朴,低挽的发髻上只斜斜地插着一支银簪,但这会儿掏出的佛珠却非同一般。
十四颗子珠泛着柔柔玉光,佛头母珠饰着镂空金龛,云纹白玉坠结,似乎瞬间将暗淡的灯光耀得更亮了些。
佛珠被叶氏塞进了小姑娘的手里,她疲惫的双眼在墙边榻前垂放下的淡蓝布帘上停留了会儿,才又带着几分愧疚落回到了女儿脸上。
“霜儿莫要怪娘狠心。毕竟手心手背,娘都要顾了周全……这珠子是当年你外祖母给娘亲的念想儿,你且留着作个凭证。”
“娘!”,叶凌霜双膝打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叶氏跟前。
“霜儿!万幸你没有染上疫症。娘又怎么能拖你涉险?”
叶氏叹了口气,轻轻地抚着凌霜柔顺的顶发,低声劝道:“你若孝顺就不要让娘分心,且守在家里跟瑞姨庆儿一道等着我们回来。”
伏在叶氏膝上啜泣的叶凌霜缓缓抬起了涕泪满面的小脸,用力捏了捏手中紧握着的佛珠,深吸着气使劲地点了点头。
叶氏憔悴的脸上绽开了一丝笑纹,但紧接着便在屋外一声瞬起瞬消的女子喊声中僵成了一片雪白。
……
“啊!”
一声惊惧的叫声在小屋内响了起来,桌上被人急退打翻的油灯砰地掉在地上滴溜溜地打了个滚。
紧接着地上闪动的微芒被从门口急冲过来的一道身影迅速踩灭,小屋陷入一片黑暗。
火折子在一连串的低声咒骂中迅速点起来了,匆匆从外赶来聚在室内的几只灯烛将房间情形照得一览无余。
“两个……应该有两个……崔先生,没有了……不见了!”
方才尖叫着打翻灯盏的高壮男人缩在一个身材清瘦的黑衣人身后,语无伦次地指着被扯下帘帷的睡榻。
不大的卧房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四五个打扮一致的黑衣人持烛环看一周,视线重又落回到胆小如鼠的同伴身上,齐齐露出了鄙夷的表情。
恼怒的崔先生回身对着险酿出火灾的余平脸上狠狠地抽了一记大嘴巴子。
刚才冲进屋里时,余平狠劲儿十足地奔在最前,可不过瞬息之间就开始象撞了邪似的地鬼叫连篇。
“鱼皮!你小子是第一次杀人?”
黑衣人中有人咧开嘴笑了,操着如锈镰磨石般的哑嗓子指点起屋里的情形,“可不就是两具尸首!门边一个,还有这榻上又一个。”
“不是一个,不是……我亲眼见没了,没了……”
“还不快找东西!”,崔先生一脚踹开直愣双眼冒傻气的余平,呼喝着其他人开始在小屋里翻箱倒柜,一副打劫掠财的架式。
崔先生亲自蹲在门边的叶氏尸体边,仔仔细细地洗了个遍,遗憾地接着又走到了榻边。
榻上正伏倒着一具少女的尸体,一柄利剑从她的后心穿胸而过,一招毙命。
剑是余平的。
当时他在门口刚砍倒叶氏,余平就直冲入屋,掀帘杀人很是利索。
本还以为这小子为了多拿一份人头钱急红了眼,可不想却是个见血生事的孱头。
崔先生转回头,恨铁不成钢似的狠瞪了还瘫软坐在地上的男人一眼。
“叶凌霜?小模样长得倒是象极了叶丹华!”
穿着粉色襦裙伏倒在榻上的少女尸体被翻了过来。
崔先生扯掉叶凌霜怀里虚抱着的薄被,掐着她的下巴细细地打量了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只是叶氏母女尸身和原本就陈设简单的房间被翻了个底掉,这些人要寻的物什儿还是未现踪影。
“叶丹华娘俩在这房里。门外死前叫了一嗓子的女人是叶氏的丫鬟夏瑞,东屋里的小崽子应当是她儿子。夏瑞的丈夫是叶氏奶哥向荣,可却没见着人!”
崔先生嘴里喃喃盘点着下叶家应有的人口,目光闪烁不定。
“大哥!我们难道要在这儿等着那个向荣回来?新阳可正在闹疫呢!”
杀人见血的燥热消退,凶手们不免担心起了自身的安危。
“把些能证明叶氏身份的字画首饰留下!”
崔先生望着大开的箱笼拧眉想了会儿,低声道:“待等县衙收尸结案,咱们就立即离开。”
不甚整齐的应诺声附合地响了起来。余平带着哭腔的尖嗓子尤其刺耳。
……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窄巷,透过一棵梧桐树的缝隙,在叶家正房的地上撒下一片斑驳。
一具又一具覆上罩布的尸体被陆续抬了出去。
“灭门惨案?死的真不是时候……”
年过五旬的秦县丞独立在空荡荡的凶案现场,捋着所剩无几的山羊须不住地摇头叹气。
新阳城大涝之后又逢大疫,别说是专责缉凶的蔡典史,就连几个忤作都被拉到疫营里忙活去了。
西郊的化人场这些日子就没断过火。
象这样的灭门大案搁在全城惶惶的疫情中一下子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既没了苦主追凶,要不……要不老夫就糊涂些,按知县大人的吩咐直接写上叶氏一家死于疫症?”
心中天人交战的秦县丞一边嘴里嘟嘟嚷嚷,一边苦笑着翻拾起了散在屋里的书册字画。
突然,无意摊开一幅丹青的秦县丞愣住了。
他惊讶地将一双眼贴到了卷轴的朱印钤记上,好半天才颤抖着双手将画卷妥贴地收了起来。
“把这院儿贴封了吧!”
秦县丞回身深深地望了一眼出乎他意料的小院,牢牢抱着怀里一只紧锁着的小箱蹒跚而去。
紧闭的院门立时被衙役结结实实地贴上了两道封条。
被差官皂隶扰动了一阵子的巷子复归寂静。
新阳西郊化人场新排上了几具因疫亡故待焚的尸首。
……
千里之外的一间雅致书房,一张素笺上正书写着一行行娟秀清丽的簪花小楷。
“宝应九年,叶凌霜年十二,居连州新阳嘉桂巷。”
“八月新阳疫,九月新阳县征女童伴主,霜持太宗御珠求见……问其所愿,泣答欲入疫营伴母,因感其孝许之……”
“十年初,叶氏母女二人偕归洛京。其母叶氏于十年六月病逝京中,临终托孤……”
“十一年,霜恃势更姓……霜十六,伪以贤孝端淑获荐于上,受册为……”
素手搦管在空中停了会儿,沾满了墨汁的毫端狠狠地落下,将纸上一页生平除却首行十字全部涂成了一片黑。
隔了好一会儿,换了朱砂的笔端在还未全然干透的黑色墨迹上写下了个血红大字,一笔一划畅快淋漓。
“宝应九年,叶凌霜年十二,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