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平日村里都是各家人忙自利事,貔子大赦并没有什么需要和梁九相互凑面交往,也不经常串门。当然,他几乎跟谁也不多加走动。因为他断不了腚底下抹油不着家,哪像个庄稼人?
于是,老实保守、愚氓固执不开通、不抬头看路的街坊们难以理解,乡下无法接受漂泊在外远离稼穑“不务正业”的名声,同时,关键是他并没有暴富的迹象,不能根本陡帮陡底地折服名利之徒的横挑鼻子竖挑眼、不信任的叩问和审视,也就撼动不了街坊们猜疑、厌恶和排斥的心态,加上他跟姜六嫂的特殊关系,所以,出来进去的飘忽在了村里人好恶生刺的认可范围之外。
今天的举动肯定是有啥不大不小的要事,这梁九是料到了的,可是具体什么货色,梁九却没法猜到。梁九想起了今天上午貔子大赦在地头上跟他说的有关日本鬼子快要来了的话题。
梁九把筢子、绳子、镰刀挂到独轮车上,撂在了凉棚下,喊姜六嫂打眼留个意。就和貔子大赦、安碌碡结伴拱苇地跨沟岭,辗转来到了孝妇河边上,村子弯弯曲曲的阡陌离那里最近也就二里多地。
临近黄昏的孝妇河静静地流淌着,夕阳把天边的云彩烧成了橘红色的彩虹山,美丽的霞霓将河水镀成了油光光的炫瑰瓷釉流,从岸边向锦秋湖纵深西大泊眺望,一眼搭不到头,一股清芬的湖腥空气夹杂着泥土和炊烟的味儿吹过来,让人感到煞是爽快。
三个人坐在河边一溜巨大的蓖麻下草丛上,貔子大赦揭开篮子上的蓝印花布露出里面上层的东西——一只烧鸡、一小坛子酒和两只酒碗。
“咋,要喝酒?这不是俺东家那边,我们酿制的吗?”梁九看着貔子大赦说。
“拉呱儿不喝酒咋行?干拉啊?拉火血了不受疼嘛?没错,和你拉套乎自然需品你们的手艺啊。不过,你瞧好了,这香味浓乎,直拱鼻子眼的德州扒鸡却是俺昨天精心把意从张店捎回来的,你尝尝,专门给你预备的,就管撒开腮帮子大干了它吧。”
貔子大赦咽着口水倒上酒各撕了一条鸡腿递给了梁九和安碌碡。
“今天是咋了,有啥喜事是咋的了?”梁九嚼了一口酥香烧鸡说。
“啥啥啥……喜事呀?你我弟兄们拉呱儿,有好吃的哥们自自自……自然不就就想到到到了你吗?”貔子大赦结结巴巴地咕咚喝了口酒说。
几杯酒下去以后,梁九感到喉咙眼子锯拉得热慌,脸颊发烧,孝妇河水在眼里也晃悠、模糊起来,看上去比先前宽了不少,就推辞说:“娘叫俺上南坡去推野菜和草棵子,酒不能喝了。”
貔子大赦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比我明白,你一呼百应的,当当,当……我不不不知道啊?我可不可以算上一个呀?”
“要是俺没有看错的话,你好像是老共,共那边托你来拉我起火抗日的,眼力不赖啊,不过,我一个小农民势单力薄,树叶落下来怕砸破头,又不能呼风唤雨,还是找别人吧!”梁九故意做出很无奈似的卖开了关子。
梁九假装消极地往后打着坠咕噜告怂,这下貔子大赦可犯了急火了,他本来就紫红的粗糙脸,一将军,竟成了褐黑色,嘴舌又不利落开了:“你,你,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什,什,什么药啊?别,别,别,人不,不,不,不,不知道你底细,我,我,我还没有数吗?你做的那些打富济贫的好事响,响,响,响当着呢!再说了你那几十,几十,来号弟兄就眼睁睁地由着小,小,小,小鬼子来咱这里祸害百姓称王称霸了?想你要做缩,缩,缩头乌,乌龟?”
貔子大赦一通着急话像烂枪喷扫出一梭子火来,他那副一根筋的认真执拗劲逗艮得梁九直想乐,特别是最后这句话刺中了梁九年轻气盛的自尊心。
他沉默片刻,也学着他的憋腔样反唇相讥道:“谁,谁,谁当缩头乌龟了?不就是杀杀杀,杀小鬼子吗?瞧你咋咋咋咋,咋咋呼呼的,那个怂样,还跟我携酒带肴像待客客客似的玩真格的!”
见梁九有意识地学着口吃重他,貔子大赦反到感觉距离更近了,心里一热道:“这么说你同意了?俺就说俺算找对人了!”貔子大赦按耐不住地脸色开始变和顺过来。
“俺日他娘的,早就该打了,那些东洋矬驴驹子!我知道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华夏民族的大灾难来了。咱拜的是关老爷,讲的是信义勇,就让小鬼子等着瞧吧!”
“我也是个实诚人,直筒子,不愿拐弯抹角的,当着明人不讲暗话,干脆说了吧,你看这东西你使唤的挺好吧?”
他不避讳地从竹篮子最底层掏出了一把照得出他嘴上胡须的簇新的西班牙造二十响长苗大镜面匣子枪,乌黑锃亮的烤蓝放着幽明的光泽,连黄油都还没擦去。梁九不禁眼前一亮,显然,好久没有放开大玩一把了,只见梁九如获至宝,“哦,老伙计,久违了!”右手一把抓起来,撩起衣襟擦了三五下,又将匣枪递到左手里颠了几颠,自己却如鱼得水一般腾地跳起来。
“呀,外号‘皇家手枪’的西班牙造阿斯特拉902式手提机枪。”姥爷脱口说道。
“啥咹?阿斯特拉902式?怪拗口的,咱可想不着。光知道是个好家伙就搞来了,卖家说是‘毛瑟’手枪,俺就喊耳朵里塞了驴毛的,谁成想这么麻烦嘴舌。”安碌碡听得很吃力,不耐烦地嘟囔道。
“我教你,阿斯特拉就喊它——‘轧死他啦’;902咱叫它——‘就弄你’手枪。”姥爷干脆给它起了个形象化的名字。
“啊?轧死他啦’‘就弄你’手枪?好,好,有意思!”貔子大赦接过话茬附和着。
“咱往后就叫它轧死他啦’‘就弄你’!”安碌碡乐呵着一副坚定的样子重复道。
姥爷扳开大而圆的机头就顶上了火,打量了一下身前的河水说道:“还你一条鲤鱼!”还没等安碌碡回过神来,“叭”冲着哗哗流淌的孝妇河水就是一枪,一条四拃多长的鲤鱼登时翻了肚皮,漂了上来。
梁九意犹未尽地一把攥在手里厉嗖地转了几圈,掂量了几下,左手掐下鸡头来,往半空一扔,只用眼角不屑一顾地乜斜了一下,右手一抡,“叭”一枪打穿了。安碌碡忙惊呼道:“好枪法!”但等鸡头落下,梁九说你去看一下,安碌碡就走过去,找到落在草窠里的鸡头低头一瞧,不仅惊讶地捂住了愕叹开的嘴巴,原来,子弹从鸡头的这边眼角打进,自那侧眼角飞出,而两只眼睛珠竟然完好无损。
貔子大赦当下骇得目瞪口呆,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立马双手抱拳作揖抬举,“啊,奇才!大将!龙潜深海不露头,虎藏大山听吼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安碌碡一旁不屑一顾地睃视他一眼。
貔子大赦那个高兴啊,当下,仨人一拍即合,抱成块在砍倒的庄稼棵上滚成了一团,遂铲土筑坛,越谣歌起,磕头拜了铁把子兄弟。回到村里,便托梁富宽见证换了庚帖。
后来,姥爷就提着这把手提机关,带领自己的一竿子人马纵横捭阖风波浪里出没在锦秋湖里,襄解黎民倒悬于水火之中,驰骋在鲁中北平原上,仗义行侠杀鬼子除汉奸。
不过,很快他嫌一只手打,那只手太空,于是,又到青岛赢了一把,配成了搭档,不偏不后,正趁手。
最终,姥爷历练得能够在二百步开外甩手打中河里跳起的小鲫鱼。即使在被敌人包围后,他孤身一人掩护队员们撤退,手持双枪与鬼子汉奸对射,那五六十名想活捉他,好邀功请赏的猖狂贪心鬼,较量再三,由于深知姥爷两轮斩刀迷喽喽转的“轧死他啦”的厉害,迟迟不敢靠前,居然让他从鼻子底下溜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