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硕大缜纷的泡桐树枝叶,见酒囊饭袋们一溜歪斜地进了院子,梁司令他们三人鄙夷地相视一笑。
碌碡和三愣、梁拴宝便匆匆出门迎接。只见土匪头目们依次彪乎乎地走进了庙门,有光头袒胸的,有戴礼帽穿绸衫的,还有身披蓑衣的,可有一样是一致的,身上都带着硬“家伙”,长短枪、匕首还挺齐刷。看来各路“神仙”都差不多到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博兴大汉奸张逢五的同父异母侄子、土顽别动队的头目张英峰,他小时候长吊旋疯落下了病根子,经常绞别着个嘴,人称张歪嘴。安碌碡大声招呼:“张大队到……”然后,又低声告诉姥爷——最坏的就是“张歪嘴”。
这家伙瘦黄黄的脸上果然蹀躞着一副似乎永远合不拢的斜龇嘴唇,还断不了的激打左眼皮,皱拧着鼻子,留着长长的分头,穿着绸缎短衫灯笼裤,手拿一把折叠纸扇,倒装出几分儒雅来,可他那一双三角眼却透出森森的寒气。他不动声色地前后左右扫视了一遍,然后,朝身边紧跟的猴样的瘦子耳语一番,那瘦猴便退到门口去了。
“庞队副到……”安碌碡又一声招呼,那庞立花,起了个女人名,但从哪里瞅都不像朵花,而外号“庞(胖)大头”却起得瓷实,油筐脑袋长得肥头大耳,脖子趁劲大,鸭篮子戴蒜臼子,上晃得很,赤红的脸膛,一双扫帚眉,黑色麻布短褂敞开着,露出块块疙瘩瘤子肉。他把硕大的脑袋使劲往上抬,手里捻着一把妇女银簪子,不停地凑到鼻子尖上闻闻,倒像是个采花大盗。
姥爷一撇嘴低声对安碌碡说:“这两位你忘了在贝丘茶楼咱跟他们打的交道还浅吗?”但表面上却跟一切都陌生似的。
“孙排长、李排长、侯主任……”张英峰屎壳郎搬弄粪蛋子般截开一个拨滚一个地依次介绍着,安碌碡眉开眼喜地一一抱拳施礼。
他们有说有笑地来到大厅内,坐在靠里太师椅上的姥爷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碌碡给来人介绍道:“这就是我们梁司令。”
“幸会梁司令,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打头的张英峰翻卷起满脸笑容点头哈腰地上前握手。
“有劳司令破费了,不好意思!”他有些嗫懦地扳了一把挎在左大腿根部的王八匣子,又耸了耸肩,故弄玄虚地说。
“哪里哪里?都是江湖中人吃喝不分家啊,各位……老安,你陪各位吃好玩好,我要出发到索镇去办点事,早跟人家订准成了不好爽约的,梁某就失陪了!”说着笑呵呵地双手抱拳一晃,径直走出了庙堂。
安碌碡招呼抬举着匪首坐到了上岗子上,其余的按黑道规矩依次寻找各自位子坐好。土匪们平时打家劫舍,抢掠孝妇河、锦秋湖上的过往商船,好东西也吃过不少,但象这样名目繁多、又如此精心烹调的菜却没见过。看来都出自名家之手,再打量那一坛坛颈上系着红绸子的陈年锦秋老酒,更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们思忖着,“这姓梁的,好大煽势,不愧为硬气脉,果然是发了财。”
“斟酒?”安碌碡一声吩咐,从门外跳进了那个喊堂子的少年来,这就是锦秋抗日大队最小的机灵鬼刺泥鳅。
刺泥鳅个子不高,成天光膀子赤脚,穿着一条打满各形补丁的破裤子,常眯缝眼睛,却虎虎生猛。他抱着酒坛子,一气倒了十七碗,殿堂里顿时弥漫了老酒的浓香,引得匪首们抻长了脖子直抽鼻子。只有坐在北面的张歪嘴和庞大头似乎见多识广地不动声色,好象这些对他俩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他俩自己装出清高来还不算,更不时用眼睛剜辣那些一脸馋相的喽啰。
安碌碡有些轻蔑地心想,对付这两个家伙“还得多下点功夫?”他端起酒杯站起身,谦逊又不失身份地说:“诸位帮主屈尊驾临,安某不胜荣光,今儿个替大当家的略备水酒薄菜,聊表谢意,来,我先敬张老大一杯。义字当头,自有尊卑,难得兄弟们情谊深重,来,喝了此杯。干!”
“吱溜”一声,一杯小酒下肚,安碌碡眨了一下独眼,吧嗒了两下嘴唇,“感情深,一口焖!”说着倒过酒杯朝下控控,冲着他们摆了个弧形迎察动作。
“爽快!”一见主家这番主动自觉,俩匪首也跟着吃透了,呱嗒着烂厚鞋底甩口子嘴唇连声夸道:“痛快,痛快!”
三愣望着安碌碡的眼神,明白他带头冲锋的意思,忙站起身与众匪徒一道举杯相敬。一阵噼哩叭啦的碰撞后,匪首们个个喝得杯底朝天。见酒就疯的馋客张歪嘴拉屎臌了帽垫子手一挥:“弟兄们好久没这么雷厉风行地吃饭喝酒了,今天梁司令给了天大的面子啦!侠义中人,都在锦秋湖这一个锅里摸勺,往后有用到张某的地方尽管发话,来我也回敬安大队副一杯!”
这时,张歪嘴不断朝庞大头使眼色,大概是叫他快切入正题,好捞油水。安碌碡不动声色地瞧在了眼里,没等庞大头张口,又端起了酒杯,“按咱们锦秋湖上的风俗,先咕咚上三大碗方能有资格说话,干!”又是一杯。
一连干了三碗后,安碌碡把侍立一旁的刺泥鳅叫到身边,向众匪首们介绍道:“这是我的爱徒,刺泥鳅,才下水的。”
接着,他冲刺泥鳅说:“刺泥鳅,今儿个机会难得,何不向师伯师叔们敬两个酒,也算拜师,以后好跟师伯师叔们学一手。”
刺泥鳅一听就“高兴”了,当场造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拳举过头顶,“各位师伯师叔,徒弟有礼了。”
众匪首看他虎头虎脑的诚恳样子,小小年纪这般似乎发自肺腑地知大知小,登时,喜欢得够呛,又嘴上抹了蜜,师伯师叔的叫得那么甜,遂不免晕乎乎的,齐声嚷嚷道:“哈哈,哈哈哈!免了,免了!”
而刺泥鳅呢,哪肯放过这样的机会?急忙站起身“当仁不让”地挨个“敬奉”,给他们端起,每人两杯酒又下了肚。
在来之前,张歪嘴曾经向众匪首们再三叮嘱:“这姓安的请酒,恐内中有诈,千万提防着点,到局上可要忍住,那酒轻意不能喝。”现在一看主家这边出场的,连守门员也不过四个人,还有两个是半大孩子,况且都是空空的身子,没带家伙,看样子不会有什么诈。而自己一伙都带着硬家什,大门口还有自己的铁杆得力保镖厮守着,只要外面不进人,即使有事也对付得了,因此,精神稍稍有了点松懈。
可刚才转眼之间,刺泥鳅已经假传“圣旨”,悄悄地给守门的瘦猴送去了酒菜,说是张帮主叫送的,并嘱咐同他一起把门的小队员“好好陪着喝!”。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尤其是干他们匪绺子行当的,今日不知明日险,俩喽罗心里盘算着——先混个肚里圆再说,而一吃菜,就觉得担板得慌,“‘捯好菜不喝酒,权当喂喽狗!’他妈的任你们往死里填,就不兴老子嗓?不喝白不喝!”
但喝了一点,酒肉之徒,意志薄弱得很,想闸也闸不住了,因着怕张歪嘴看见挨砸,就风卷残云般的吃喝以期速战速决。那边刺泥鳅蹲了个稀里哗啦茅坑的工夫,他俩就已经饿死鬼托生的没见过酒肉似的,狼吞虎咽,咕咚着灌老鼠窝一样,转眼就风卷残云,一扫光,醉得差不多了。
“老花,别淹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