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皖好不容易才避开到处乱晃的付臣主,见到了张捕头。
雁字携风,归秋曳黄羽,闲人把酒,前院是东篱——衙门很大,也不知是第几任县老爷在此修了一小块花圃,种了不少的秋菊。
张捕头已在这个衙门任职了十多年,这东篱却在他来之前就有了。张捕头虽是善武之人,却也喜欢在无事时赏花望月,不吟风弄月,也要叹息几声。
尤其是在秋天,秋菊怒放之时。
城北,张疏问。城南,王依敏。这二人名在神捕,性格脾气相投,常在城中安定时闲饮淡酒,说说案情——老百姓们总把他们说成是一对儿。百姓们每次说起这事儿,这俩人都大呼小叫说没有这回事,事后也不当回事,依旧该聊就聊。
此夜,二人在院中亭下对酒论案。
“前些天,城外的山突然崩塌,这其中必有蹊跷。”
“你能说出什么证据?”
“证据……你应该清楚得更多。”
“哦?”
“山上有个秀山亭。”
“是的,你的意思是……和玄城十二花有关?”
“是寸步阁。张捕头,难道你还没发觉寸步阁的所作所为中有些诡异?”
“何以见得呢?”
“张神捕啊,你就动脑子想想!你可是当事人。”
“倒教王神捕取笑了,张某实在想不出其中端倪。”
“我敢保证那个周皖这些天就会回来——寸步阁的判乱份子开始活动了,那千年寒石……”
“你怎么知道千年寒石?”
“嘿,我怎么不能知道啊?当年鲁半班重修衙门——对,衙门并不是他第一次建的,花自然也是他重修之前就有的——他挖出了地下冰库,近二十年都不曾有冰化尽,具有这番威力的东西,也只有千年寒石可以做得……别忘了我家祖上都是做捕快的,从小就听他们说故事。”
“咳……你说周皖这些天回来?”
“我觉得他可能和寸步阁有点儿关系了。”
“倒也不怪他,他这人识得大体,不会有什么问题……啧啧,秋菊的芳香中好像突然混入了熟悉的味道。你说得到真准。”张捕头斜眯着眼,扬了扬下巴。
“是周皖?”王依敏下意识地从腰中半抽出了刀,回头去看。
周皖此时在墙头上半露脑袋,恰好被警觉的张捕头发现——周皖身上可没什么特殊味道。见被发现,他讪笑着翻墙而入,点头向二人示意:“打扰了二位,真不好意思——此回我来,是来拿千年寒石的。”
“看我说得没错吧。”王依敏摊手。
“我躲了半天才躲过付老爷——实话说了吧,我出去的一段时间,他见过我,并不太友善……也许我做的这件事真不太对……”周皖叹道,“我还想见见红绫玉罗。”
“她们……”张捕头皱眉,“她们不在衙门。”
“怎么会?”周皖瞪大了眼睛,声音微微颤抖。
“是老爷非要叫她们回家,而且……没让任何人陪着。”
“这!”周皖竭力压低着声音,他知道若自己声音太大,会被离这儿不太远的付臣主发现。
“这样,你先带着千年寒石回去。我已然暗中叫江湖朋友请了天命堂的三夜先生保护她们——她们一个家在钱塘,一个在嘉禾附近,差不多顺路。虽然我并未见过三夜先生,但以他名望应该没有错。”
“多谢你了。”周皖这才松了一口气。三夜先生这个人是天命堂北轩的头领,总是自称程三爷,但据说曾改单名“枫”为“三夜”,字亦为“三叶”,其武功在江湖上数一数二,人品也是人们有目共睹的好——毕竟是天命堂的领头人物。能请到他,是很不容易的。
以前天命堂是江南文人雅士汇聚的帮派,分墨部、乐部、艺部,而后又因世道不平出现了杀手部,主要在北方活动,故此天命堂被分成了由萧二爷主管的南苑和程三爷主管的北轩,现在的北轩还负责了食部与后勤部。但由于天命堂始于文宗,文名更胜其武名,江湖上知道天命堂的人反而不那么多。
“王捕头,要不要来见识一下千年寒石?”张捕头抬了抬眉毛。
“好啊。不过这石头,你们准备怎么运出去呢?”王依敏轻笑。
这问题真是问得另二人愣了半晌。
“老爷并不知道寒石藏在水井旁侧的暗格里,但想来只怕他老人家已觉得井水泡出来的茶味道更加清冷于之前的茶而产生疑惑了。”张捕头拍拍腰间的刀,思索着,“寒石的寒气太厉害,块头也不小,不雇车看来是难运……”
“也许要我出马了。”王依敏叹气道,“我可以借口回海井村一趟,方向便是玄城,半道你和石头下来,我继续前行就好了,中秋近,想来没人起疑。到了那儿,我待上些日子再回来就是。”
“你要走……也是,王捕头也很久没回去了,你那故乡故友大概会很想念你。”
“在海井村,不仅仅是故友。”王依敏抬起右手,挽着颊畔一缕青丝,神往,东南而望,“我明天就走——今夜我暂且住在这里,没人反对吧?”
张捕头微微惊诧,不过红绫玉罗已走,确实空出了房间,便先带她去了,留周皖在此,还特地嘱咐周皖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谨防敌人——还有老盟主。
秋风秋菊秋夜,兀自几分凄凉。
夜,太安静。
月华如水,流霜扑花。
凉风拂面,吹起青丝一线。
恍惚中,笛声悠悠。
他,上衣下裳,一色淡蓝,很干净。
他心中尽是空明。
“晚风秋亭下,霜月金蕊间。笛音浮若起,平添半分寒。”周皖微微感慨,随口诌了首诗。
张捕头安定好了王依敏,便来询问周皖今夜作何打算。
“我和挽花都去住青萍栈罢。”周皖道,“到时如何避了老爷,搬上这寒石?”
“王捕头自有妙法!”张捕头笑了笑。
“既然如此,也不麻烦张捕头了……告辞。”周皖微一点头。
“去吧。”张捕头抱了抱拳。
青萍栈。
老板是江湖人,向来守口如瓶,不畏**,似乎在各地都开过隐秘的客栈。他的对家很多,可他一点儿都不怕。店小二是他的跟班,说话做事也是很谨慎。
周皖预付了店钱,又随意要了些酒菜,叫小二送到房间。
挽花就在他隔壁。
挽花早早就睡了,周皖却不愿意就此熄灯入睡。他简单吃了些宵夜,又从口袋里随意取出一卷《昭明文选》,细细品读。
夜色渐深,周皖终于放下了书,解衣欲睡。他一伸手,碰到了挂在一旁的谦常剑。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天行有常,尊公从理。”他默念,暗叹,“剑在人去,物是人非。谦常秉性,剑主莫失。”——君子一时,不难;君子一世,难!有多少人为了酒肉财色置德于不顾?贪官污吏,历朝历代的祸端!
周皖只算个平民百姓,纵使武功高强,不过是在武林中有些名声,却难以惩尽贪官恶人,徒有空叹。便得皇恩浩荡,然而无实权。相比之下,黑斗篷似乎才是真正落实杀贪官的侠士。但黑斗篷常因为杀而落下杀手之名,时大快人心,又需得面对危机重重。
弹指,灯灭。
第二日,归去的王捕头王依敏果然已坐定车中,带着千年寒石从衙门出发,经过青萍栈所在的巷口——周皖趁此时闪身进入。街道上稀疏的人们眼前一花,尚不知发生了何事。
王依敏笑吟吟地拍了拍车内斜放的扁担,指了指篮中的衣裳,轻声道:“到时候你换上那身裋褐,拿着这扁担,一边挑着石头,一边挑着瓜果蔬菜,进城就是。我知道这石头要是贴着后背,会让人肺经受寒。”
“王捕头想得如此周到,在下不胜感激!”周皖抱拳,心中却暗道:不需进城,我也就到了。
“免了。你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今日帮你,我也是出于一时——当然让我回海井村,我很愿意。”王依敏勉强地笑道。
周皖心头一震:“莫不是有人逼迫……”“不,并非如此。”王依敏瞥了周皖一眼,“寸步慎行,无需多问。”
周皖只好不再言语。
几日后,玄城旁的城南碧塘里。
周皖向赫连春秋献上了千年寒石。
“你的剑?”赫连春秋指着周皖腰间的谦常剑。
周皖茫然地解剑:“此剑名谦常。”
“我若是把寒石嵌到你剑上……”
“万万不可!”周皖急忙解释,“这剑……”
“你不愿意就算了。”春秋冷言道,“冒牌货有涅槃利刃,需要有极寒的兵器对付他。据我所知,也只有失传了的封冰戟,还有江南花家的密宝……我就不信千年寒石制不住他!不就是一把剑,我更不信前朝再制的承影不能嵌寒石!”
“您刚刚提到……花家的密宝?”周皖忍不住问道。
“这就是江湖上为什么这么多人追杀花家姊妹,光顾花家的原因。只因为传说那密宝无价,得之可与天下匹敌。所幸那花如水在玄城内——挽花呢?”
“她还在桐城,很安全。”
“花如月跟着黑斗篷走了,花如花还在宅子里……”春秋陷入了沉思,“那究竟是何物,我也不知,今生想是难得,不如取这千年寒石用。”
周皖不言。
“你在玄城……这里住下吧!”春秋站起身,一挥手,“在这城南碧塘,没人能闯进来。唉,任子衿,真真的对不住你!”
周皖正莫名其妙呢,倾耳细听,忽闻梁上有喘息之声。周皖抬头,竟不见有人。
“好家伙,赫连春秋,我以龟息功隐藏,仍被你发现了!好功夫!”任子衿叹道,“憋煞我也!”
“非你功夫不够,只是智谋不足。怎样?你现在身负起码两份恶名,还不与我同路,洗刷冤情?”春秋大笑。
“你卑鄙!我姓任的向来不做坏事,莫不是你给我安上了屠杀荷塘苑数十口的名头?”灰头土脸的任子衿跃下房梁,跳着脚怒骂。
“这一件事非我所为,但你要洗冤,就必须与我合作押一个人,他就是凶手,否则,我也无法帮你。”春秋嘴角上翘,只逼得任子衿难得退路。
“二十年来,我只是隐居……他们竟还如此逼迫——也罢,不违江湖道义,我任子衿与你合作便是!”任子衿掸掸衣服,瞥了一眼周皖,向春秋点头示意。
“好!”春秋长笑着,走到任子衿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