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谭命九叩开了周皖的房门。
“这次我有许多事要告诉你。”谭命九面色沉重。
“莫不是些难以说出的真相?”周皖心头一紧——他自己的身份可也亟待被告知,不知这谭先生究竟……
“不错,只是还要与付臣主有关。”谭命九坐到扶手椅上,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了他的讲述。
“那夜水火之中,付臣主轻信了夫人的圈套,只道夫人和阁主都是寸步阁的暗处的旧人,生怕二十年来自己没有传唤过他们而被发现真实身份,就叫了陆九儿去请夫人和子衿。陆九儿哪知此事?这付臣主才醒悟自己是被骗了,一气之下杀死了陆九儿,还试图把陆九儿伪装成正联盟的细作。事出突然,他终究留下了破绽。对我们来说,左步岩也就有了用武之地……在拷问之下,左步岩说出了当时他与阁主私下论事的‘秘密据点’,顺藤摸瓜,我们终于找到了付臣主留下的他写的一本文稿。”
“他记下了什么?”周皖奇道。“他大概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把他所知的诸多事务都写出来了。包括……你们周家极其隐秘的事情……”
“他……怎么会知道?”“也许是令尊因相信他而自己说出来的吧。”谭命九吁了口气,“你们周家原本是一个兴旺的大家族,曾经是富甲一方。不过时至今日便不清楚了。”
“那……为什么我父亲没有告诉过我?”
“这就得提到你爷爷那“起”字辈——他老人家的离家了。”“这……这么说来天命堂的萧二爷似也知道一些。”周皖又想起了当时萧涟称他名为“周以容”的事情。
“这萧二爷非寻常人士,她知道也无可厚非。你爷爷之前在江湖大有名气,人称‘鬼见怕’。”“咦?原来数十年前销声匿迹的‘鬼见怕’是我爷爷?”周皖大奇。
“可是后来他老人家退出周家,换了个名字,又改了容貌,与‘妖不近’荆梦初隐居起来。那时朝政混乱,正值边关危难,二位前辈被乱臣贼寇所伤,幸得天命堂一位年轻后生搭救才勉强留下了一口气。”
“天命堂……莫不是三夜先生?”“不,那位沈前辈是整个天命堂的首领,如今早已是花甲之年,只是偶尔涉足江湖。”
“那么这些……都是付……付盟主所知?”“不,我还结合了我所知的其他资料,才做出来这个最合理的唯一推断。要知道,天命堂与知天命可谓是同源,我们可是会从头儿那打听到很多消息——而后,国土已失,朝廷亦无胆无心收复失地,周前辈与荆前辈灰心丧气,在一个小村庄过起了农人的生活,未曾回过家,也绝口不提往事,并且有了一个孩子。”“那一定是我爹了……”“不错……却不知何方的仇家烧杀抢掠,单单欺负到周前辈头上。最终生还的只有你不过十岁的父亲,他似乎并不清楚上一辈的事情。可惜这件事我们一直没能调查清楚,沈前辈也一直无缘把这么多真实情况告诉你父亲。”“有……有这种事!”周皖痛心道。“后来他勤练武术,小有名气,就引来了几位弟子。”“这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这顾茂笙……”谭命九严肃道,“还有那个周游坤……”“他……他们……”
“顾茂笙自高自傲,偏偏性格软弱,他自小为孤毫无牵挂,与寸步阁正联盟毫无关系,就被付臣主当做一枚棋子去欺骗众人。这周游坤善变,付臣主自然是不敢抢来用。况且他早已声称要效忠南水寨,服下了寨主的蛉珑丹——就像前朝魔教流传的三尸脑神丹一样。他现在眼中好像只有一样东西了,那就是宝藏。”“花家的宝藏?”“不错!这就是他为什么会勾连六丑……”“可他怎么说服六丑的呢?她们可都不是愚钝的人。”周皖倍感疑惑。
“别忘了,周游坤时常会逛窑子,自然有他对付女人的一套。再加上他功夫不见得输于残花等人,这么厚脸皮的人怎么会搞不定她们。”“那么……那么在桐城时的采花和踏花的功夫好像变差了……”“阴柔的童子功不复存了罢。”谭命九的眉头拧成疙瘩。
“焚花仍然在南苑,对吗?”“没有错……但是不知怎么,好像又出了一个假的焚花,一直在他们的计划里。且住——我还有话。”
“愿闻其详。”
“付臣主当初创立正联盟,的确是为了他的女儿。可是越往后,他越感觉到权力带来的快感,以‘浮沉之主’地位想要一统江湖。故此,做过道士的他成功混进了寸步阁,篡夺阁主之位。可是谁曾料想,这付臣主似和金阁主有些血缘关系,不然最后那一剑理应直接致命。”谭命九叹息,“他见事情败露,唯有一死了之——也许他在当时是恢复了一点人性的。不多评论,再说玄城十二花。”
“与薛城主有些关系罢?”“是的。如你所知,醉花爱酒,亦擅毒,这可犯了薛城主大忌。故此她很不喜欢醉花,亦包括和醉花关系好的倾花。惜花与一个卖货郎私奔,薛城主更是气得火冒三丈。而六丑并没有特殊的举动,相较之下,自然是更受重用,随她们去。银蛇——也就是付臣主趁此机会想杀了尚有善心的六美。于是借六丑的毫不留情,暗地里用毒干脆利落地处理掉了四美。”
“付臣主当真是罪大恶极。”“那可不!可是恶人数不清,二十年前有付臣主,如今他已死,二十年后就有了周游坤。”谭命九愤然,“关于如今的六丑、薛无黛被蒙在鼓里,也是因为周游坤。”
“如今周游坤联合了六丑,去追杀花家……”“所以说挽花可以回家,但是,可能赶不及。”“赶不及?”周皖心头骤然一紧。“周游坤可能已经去了!”谭命九闭上双眼,缓缓摇头。
这话只说得周皖头上冷汗涔涔。
挽花的命运……究竟会如何?太过凶险太过难测!花如水已死,花如月,大概他们还不知其踪……“四大家将呢?”“花家四大家将纵是高手,只怕也难破他们的奸计!四大家将王杨卢骆,就算他们有初唐四杰一样的本事也难以和这些人对抗罢!周游坤自然会教六丑偏奇古怪的下流功夫对付花家,奸诈狠毒,人性扭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谭命九忍不住破口怒道,“这家伙从小不学好,伪造过无数个假名做了无数的坏事!帮蜘蛛把武林中人骗到海外漂流……”“海外漂流?”周皖惊道,“这可是大概七年前的事情?”“不错,可惜这件事详细的知情人,只有蜘蛛和周游坤了。就连任前辈也只是见到了表面的一幕。”
“蜘蛛”是谁?“蜘蛛”是当年青松寨的大当家朱织衣的外号,那次三夜先生血洗青松寨,放了所有的受害者,却没杀死寨里一个人,只是用重手法让恶人再也说不出话,最多钉了枚无毒的针在他们的琵琶骨,废了那蜘蛛的武功。可是蜘蛛并不从此改过,反而暗中联络起私盐贩子,又组建起了南水寨,整得表面合理合法,内部暗藏玄机。如今蜘蛛是南水寨的暗线首脑,已然数年未露过面,而南水寨却“蒸蒸日上”。
“那我得想办法抓住他……”周皖恨恨,他想和周游坤“做个了结”。为那年他母亲误上贼船至今行踪不明,为花如水的惨死,为花家姐妹日夜惶恐不安,为和葬花一样的无辜女子,为受他欺骗的众人,为中了他杀手的人……
周皖这样想着,谭命九却接了句“不”。
“先别刻意去找他。你明日与道长等人带挽花姑娘去花家。赶得及,先送她进去,自己在周围客栈埋伏着;赶不及,再寻找线索,好好与他做个了断。”谭命九平复了心情,深思熟虑后,低声劝道。
“好。”周皖谢过谭命九的指点,心头的目标渐渐明确了。
与此同时,金笛找到了薛无黛。
薛无黛的面容比她真实的年龄小个二十岁的样子。
她紧张地坐在椅子上,眉头蹙起,右手食指轻敲着扶手。
“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任你为二城主时,叫你保证的一件事么?”金笛肃然问道。
“好像还记得。”薛无黛漫不经心道。
“我说过什么?”金笛喟然。
“不轻举妄动,听你吩咐。”薛无黛张口就来。
“还记得挺清楚。六美引来的这件事我不想追究,但是,我希望你再向我保证一件事。”
“说来听听。”薛无黛似乎很感兴趣。
“不再杀人。”金笛缓缓吐出四个字。
“无稽之谈!”薛无黛立刻反驳回去。
“听我的吧。”金笛轻叹,“我于你是一种已久的期待……”“你够了。你既然跑了这么多年,干嘛还要回来,回来时又带了个婆娘。我不会再稀罕你的吩咐。”薛无黛只是淡然道,“过年的时候我故意不相认不相见,是不相信。原来你早就置我于脑后,现在才来找我么?我不稀罕。”
“薛无黛,我与你说过,我不是为了怜悯你才这样的。你本是个很好的女子才是。”金笛低语。
“之前的确是很好。你虽然没有给我过诺言,我却早把你当做唯一的人。”薛无黛眯逢起眼睛,目光锐利又深沉。
“我从来都把你当做妹妹,一个非常坚强的妹妹。”金笛认真道,“我只是很希望你的戾气消退,不要去杀人。我很想给你一个心里头的慰藉。”“只是心里头?那么我接受。”薛无黛冷笑,“这二十年我可杀了不少人,从今往后会杀更多的人,你能怎样?”
“我自然不能拿你怎样。只是,我很快就要离开。你是知道这件事的。”
“不错,我知道,我清楚地知道,你和你那位夫人一起走。那么我也该告诉你一件事:左步岩是付臣主派来制衡我的。他不让我杀人,我确实没有杀人。我,可不止听你一个的话。”薛无黛略带笑意。
“我不曾奢望。”金笛苦笑,随即毅然,“总有一天会离别,如果有哪一个人愿意像我一样倾听你的话,那不是很好吗?”
“他才不一样,你不会知道。”薛无黛哂笑,“没有谁能比得上你……让人舒心。”
“薛城主。”金笛的语气软了。
“无需粉黛饰,自有琢玉颜。”薛无黛低吟,“那我也走了。这里我呆得太久,反而不够自在。”
“你去哪儿?”金笛急问。
“你忘尘而退江湖,我便涉尘而入江湖,从此两不再见。”薛无黛平淡道。
“何苦,我可以叫秋儿……”
“我不想寄人篱下。”
“好……我……我答应……这才是你。”金笛显得有气无力。
“我会先你们离开,能够接替我的人,我已经找好了——挽花!”
“你开什么玩笑!”金笛惊道,“她……她现在很危险,不能抛头露面!”
“那就等她回来之后。你又不急,江大城主自然会管理。”薛无黛厌然,“你走吧,不必把你我的秘密告诉别人。”
便是此时,赫连春秋正在与挽花嘱咐着些事情:“这一路你要跟紧了他们,知道不?挽花,你父亲当年的残忍你是知道的,他害得你姐姐病痛难当,所以你要处处防着点……”
挽花不置可否。
这个夜晚,似乎只有迎枫最是清闲。可她的脑袋瓜子里一直在想航海。
翌日,周皖与挽花、迎枫、平川道长离开了玄城,一路东去,前往平江府的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