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孙册封礼成,文武百官朝贺皇帝,内外命妇朝贺皇后,宫中赐宴如正旦、冬至仪。
这大概是全天下最隆重的满月宴了。
宴席上,皇帝特地命乳母把皇太孙抱出来给群臣看。才满月的小正正身穿朱红绣九团龙袍服,衬着一张粉雕玉琢般的俊脸蛋,好看极了。他一天当中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不过这会儿正醒着,一双如点漆般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很精神。“山川王气,钟毓太孙”“龙姿凤表,天下归依”“陛下后继有人啊”,赞美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皇帝微笑听着,得意之态,溢于言表。
皇帝亲自把小正正抱在怀里。皇太子知道他不会抱孩子,不放心,离席走到高高的御座旁边,“陛下,您要托着他的头和颈才行。”皇帝微笑,“放心吧,朕比你宝贝他。”皇太子唯唯。
皇太子站在御座旁,面容俊美,威仪棣棣,皇帝看在眼里,十分欢喜。他瞅瞅怀里的小正正,再看看身边的小十,满心的喜悦,都快要溢出来了。
“小十,你若不乖乖的听话,朕便把帝位直接传给小正正。”皇帝笑咪咪的威胁。
“那敢情好。”皇太子恭敬又孝顺,“我和小师妹游山玩水,自在度日,这幅重担,便交给小正正一人来挑。”
皇帝瞅了瞅才满月、才一点点大的小正正,哼了一声,“想的美!重担你来挑,休想虐待朕的乖孙子。”
把万里江山都放到小正正身上,不得把孩子压垮了?小正正挑重担,你和闲云野鹤,小十你做梦吧。
皇帝和皇太子讨价还价,他怀里的小正正张开嘴巴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甜甜睡着了。
“看看朕的小正正,心多宽!祖父和父亲在说这般重大的事,他打个呵欠,睡着了!”皇帝乐呵呵——
他能听得懂么?才满月的孩子,他可能听得懂么?皇太子无语。
直到乳母小心翼翼的把小正正抱走,皇太子才算放下心,离开皇帝,回座。
孙子离开了,儿子也离开了,皇帝坐在宝座上,高高在上,却觉寂寞。
还是儿孙围绕膝前的感觉好啊。
官员们的宴席上,有不少人向裴阁老、裴二爷道喜,“恭喜恭喜,贵府的小外孙真是天人之姿。”裴家出了位太子妃,裴阁老和裴二爷屡次请辞皇帝却不准,父子两个还在朝中任要职,显然是信任有加。这样的裴家父子,谁不想结交呢?
裴阁老方正,一本正经的跟人讲起大道理,意思大概是:您恭喜我不大合适,那是皇太孙,是陛下的继承人,应该祝贺陛下才是。裴二爷谦和温恭,委婉的辞谢,表示自己不敢居功。
裴家父子半分不张扬,很低调。
这并不容易做到,要有很好的涵养和定力才可以。
杨首辅和裴阁老同席,对裴阁老格外客气周到。做为一名从政数十年的人,杨首辅很明白,裴阁老虽然请辞不准,可是他的仕途到此为止,不会再往上升。也就是说,他对自己这首辅形不成什么威胁。皇帝陛下器重裴阁老,可是,他不会让太子妃的祖父担任首辅,不会让太子妃的祖父成为文官当中第一人。
再受信任的外戚,究竟还是外戚。
内阁之中如今只有四人:杨首辅、余次辅、裴阁老、宋阁老。按理说,裴阁老的资历、能力比首辅和次辅都不差,甚至还要更强一些,可是他在内阁中的排名却始终靠后。因为这个,杨首辅和余次辅也一直和他表面友善,心中提防。直到裴阁老唯一的孙女被聘为太子妃,杨首辅和余次辅才开始松懈下来:裴锴成了外戚,陛下英明神武,哪会不防备外戚呢?
余次辅笑着向裴阁老敬酒,却没说什么“贵府小外孙”这一类的恭维话。余次辅心里这个感慨呀,裴锴资历比我强,能力比我强,连人缘儿都比我好,圣眷我更是比不上,可是这几年来我就是比他排名靠前。为什么?大概是圣上早就决定了和裴家联姻吧。
只有这一个原因,才能解释得通。
“可笑我从前还以为自己得天独厚。”余次辅想起自己曾经的自大,汗颜。
余次辅举目望去,见裴二爷正和一位中年官员温和的说着什么。那位中年官员穿着四品服饰,相貌俊雅不凡,和气度端凝的裴二爷一样,十分温文。“通政司倒是有两位人到中年的美男子,还都和皇家有亲。”余次辅看在眼里,微微笑了笑。
和裴二爷说着话的,是通政司的右通政靳严,隆庆大长公主的独子。靳家书香门第,靳言这大长公主之子并不是恩荫出仕,而是正经八百的科举出身:甲子科进士。
看着两位中年美男子面带微笑彬彬有礼的谈话,余次辅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也觉赏心悦目。
“靳通政倒是可以接替裴通政使的职位。”余次辅忽然心中一动。
裴弭是皇太孙的外祖父,请辞是早晚的事。裴弭若请辞获批,通政使的职位空缺出来,当然要有人选补上。如此,靳通政岂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正途出身,向来稳健,又是隆庆大长公主的儿子。
“若裴弭辞呈获批,是否可以推荐靳通政接任?”余次辅盘算起这件事。
“咱们都是只有一个独养女儿,您已经做了外祖父,小女却还是个孩子。”靳通政微笑着,对裴二爷表示羡慕。
“孩子会长的飞快。”裴二爷温和说道:“小女在我眼前嬉戏玩耍,仿佛就是昨天的事。转眼之间,她已出阁、生子,做了孩子娘。”
“可见太子妃殿下是如何的聪明伶俐,令长辈疼爱。”靳通政微微躬身。
她一定很招人待见,所以,做父亲的才会觉得“小女在我眼前嬉戏玩耍,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才会感慨,“孩子会长的飞快”。
“孩子是自家的好。”裴二爷微笑。
高内侍笑容满面的走了过来。他是皇帝身边得宠的内侍,很有些脸面,见了裴二爷和靳通政,却是点头哈腰的,一脸谄媚,“万岁爷说了,让裴大人这便上东宫去。还说,衣裳都给您准备好了,让您放心,只管过去。”
靳通政听的云里雾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裴二爷微笑答应,“是,这便去。”——高内侍传话的时候语气随和,没有用到“口谕”两个字,他也不用太正式,太正式了皇帝反倒不喜。
裴二爷客气的告辞,跟着高内会一起走了。裴二爷走了之后,靳通政还在想着“去东宫,准备衣裳”,这什么意思?
靳通政一向聪敏,不过,直到宴席结束,他也没想明白这话有什么深刻含义。
倒是他回到家之后跟妻子相氏谈起,相氏一听就懂了,“这还用想么?定是陛下让裴弭到东宫抱皇太孙,皇太孙常往他身上尿尿,故此才要备下衣裳,以防万一。”
靳通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说穿了真是毫不稀奇。可是若没人告诉他,他却不会往这上头想。
相氏比靳通政年轻几岁,肤色白皙,容貌秀雅,是一位仪态娴雅的美女。她和儒雅斯文的靳通政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
“今天,我本来不想去的。”相氏眼圈微红,低声说道:“可是娘说,我一回不进宫,两回不进宫,回回都不去,好像对皇家心存不满似的。我不敢违逆娘,便跟着去了……相公,我心里很难受。”
靳通政沉默片刻,柔声安慰,“无益之事,不必再回想。”
相氏顺从的点点头。
“爹,娘!”快活的小女孩儿声音响起。
“安儿来了。”靳通政和相氏都露出愉悦的微笑。
一个穿着赤霞粉衫裙的小姑娘走进来,乖巧的叫了爹娘,叽叽咕咕说起宴会上的见闻,“……我见到太子妃殿下了,她很神气,也很美丽,席上那么多人,就数她最好看了!还有皇太孙,那么小一点点,身穿龙袍,有趣极了……我认识了好几个姐姐呢,都比我大上一两岁、两三岁,可喜欢我了。还有几位公主殿下,也很喜欢我……”
“我们安儿招人疼爱。”相氏宠溺的看着女儿,满目怜惜。
“那当然。”安儿昂起头,小孔雀似的,很骄傲,“福寿公主邀请我常到她家玩耍呢!”
相氏笑着夸了女儿两句,靳通政心中一动,叫过女儿细细询问,“福寿公主怎么跟你说的?”安儿便用夸耀的语气说了,福寿公主是怎么喜欢她,怎么夸她,末了还一再交代,让她莫见外,常到福寿公主府做客。
靳通政微笑听女儿听着,目光中闪过丝锐利。
相氏有些担忧的看着他。
靳通政听女儿说完话,哄她到花房折花,安儿高高兴兴的去了,“好啊好啊,我看着人采玫瑰花,拿来做饼!”
安儿走后,靳通政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了。
“相公,怎么了?”相氏惴惴不安的问道。
“不许安儿常和哪位公主来往。”靳通政冷静的说道。
相氏眼圈红了红,点头,“是,一定。”
那家人,能少和他们来往,便少和他们来往。
他家凌驾于世人之上,是世上最不可捉摸的一户人家。
“太子妃殿下很神气,也很美丽?”靳通政怅然想道:“安儿,并不是所有的太子妃都会如此。在她之前,曾经有一位姓唐的美丽姑娘,也是二八芳年,嫁作太子妃;她成婚的那一年,也是仪式隆重,众人瞩目……”
那又怎样呢?曾经那么风光的一位姑娘,如今还有谁记得她?
世事无常。世事无常。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游手好闲妞送的地雷,谢谢大家的支持。
右的太多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