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年天子刘奭继位开始,大汉国各地就发生了许多的天灾。
先是河南郡黄河决口,紧接着陇西又地震,到了岁旦的时候,天降大雪,长安京畿之地大雪押毁民房无数,天子令各地官吏赈济灾民,让大家安稳过冬。
结果到了岁旦当日,天子祭祀,竟然在长安门外护城河发现了一具尸体。
这都是不祥的预兆。
刘奭的心情从岁旦至今,非常不好。
岁旦过后,各地郡县的奏谏上来,几乎都有不同程度的灾情,而琅琊地遭遇严重春寒,冻死青苗无数,今年丰收无望。
河南、颍川郡水灾频发,百姓流离失所,山中虫豹屡屡有伤人事件,大灾之后必要防止大害,严防流行疫情。
这一切都让刘奭心思疲惫……
这一日,宣室殿前殿朝会,刘奭看着众位臣子问:“朕以为,仁者爱人,自从去年冬日开始,朕不停下了数道利民诏书,如消减地方郡县、诸侯国以及长安的皇家园林,各府县财政结余,优先赈济百姓,百姓家产在一千钱以下的,县府要赠送或借贷给粮食和种子。”
“朕也让太官减少菜肴、乐府裁减乐师、上园林圈养马匹减少,用这些节省出来的钱支持百姓对抗传染疾病,减轻刑法量刑,废除大量死刑条款,那为何各地依旧天灾不断?”
“难道是朕失德?”
“众位爱卿,可有何可以对朕言说的?”
刘奭明显的就是在责问大臣为何自己这个天子已经如此仁义,可是为何却得不到施发“仁义”应该得到的后果。
刘奭很是困惑。
宣室殿里静悄悄的,没人说话。
这个话题太过于沉重,也太过于敏感,刘奭看看,对着殿里的一个人说:“贡禹,请问有何可教朕?”
大殿里的人眼睛都齐刷刷的看着贡禹。
这个贡禹是琅琊郡的名士,博览群书。在琅琊乃至大汉国的读书人心目中都很有名气,也很有口碑,刘奭做了天子后,就将贡禹从琅琊请到了长安来。以备顾问。
贡禹年纪已经大了,有些老朽,他听了刘奭的话颤颤巍巍的说:“凡世间事无非天时地利人和而已,地利,人和,我大汉国都不缺少,所以,陛下所虑,只能归结于天。”
“天者,天命也。”
贡禹一说。殿里“嗡嗡”的就响起了议论声,萧望之就问道:“敢问长者,你所说的天命,指的是何物?”
贡禹显然知道自己这样一说,就会有人来责难。于是看着萧望之说:“前将军,老夫所说的天命,无关于其他,陛下君权为神授,受命于天,正是承天运。”
“老夫说的天命,乃是天年、自然的法则。”
“天道无常。灾难四起,这不是人力所能阻挡的,所以,就是天命。”
萧望之看着贡禹说:“那依着博士所言,天灾不可阻挡,陛下让官吏赈济黎民。也是无用功,无功而返了?”
“陛下既然是天命所归,代天守牧,你为何说天灾不可阻挡?那么,我们是否应该顺天而为。就是无所作为呢?”
贡禹看着萧望之问:“那请问前将军,你以为天命为何物?”
萧望之淡然一笑说:“某连人都不懂,怎么敢妄谈天命?”
“旦问博士,何为自然法则?自然法则和天命又有何区别联系?”
“四季轮回,生老病死,这就是自然法则,天命即是自然,自然又是天命,相互影响,互相作为。”
“那,朝代更迭,也是天命了?”
“然也。”
如今的天子刘奭尊崇儒学,去年登基后,从大汉之地广为寻求名士儒家弟子,这个耋耄的贡禹只是刘奭从琅琊郡请到的名士之一,另外和贡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叫王吉,只可惜,那个王吉在来长安的半路上,死了。
那个死掉的王吉其实就是昌邑王刘贺的师傅,而当年刘贺在做了二十多天的天子后被霍光废除,因此,王吉非常的有名气,和王吉一起的贡禹,自然也很有名气。
昌邑王刘贺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刘贺之后,才是刘奭的父亲刘询登基,后来刘贺身死,兵败如山倒,树倒猢狲散,王吉和另外一个叫龚遂的人是刘贺的属众里仅存的两个没有被杀头的人。
龚遂后来被宣皇帝刘询任命为渤海郡太守,后来因为才能出色,又到长安任水衡都尉,属于少府的官吏,专门管辖上林苑钱物,后来死在了任所上。
王吉也曾在宣帝的时候被任命为博士谏大夫,但是刘询觉得王吉才不堪用,是个迂腐的书呆子,就不怎么待见王吉。
在宣帝朝那会,王吉不被重用失落之下辞官回了老家琅琊郡,而这个贡禹则是王吉的老朋友,王吉如今死了,贡禹却被征召着到了长安。
一个在宣帝朝那会不被看好的一类型人,熬资历到了刘奭这回竟然在宣室殿里当着众人的面大放厥词,夸夸其谈说什么天命,简直就和天子刘奭问询的内容风马牛不相及,解决不了一点实际的内容,没有丝毫的实际操作意义。
这也就是前将军萧望之觉得非常难以接受而又忍不住出来和贡禹辩论的主要原因。
对于萧望之心中所想,别人不清楚,御史大夫韦玄成和大司马车骑将军史高、光禄大夫周堪这些朝中的老人都心知肚明。
“……朝代更迭,自然也属于天命,比如商汤周武起兵诛杀夏桀商纣,不是天命所归,所以是弑君。”
“博士所言差矣!桀纣虐乱,凌辱百姓,使民众流离失所,民心尽失,所以人人归顺汤武,汤武之所以聚众而诛桀纣!”
“天下人背离桀纣而归汤武,汤武能不称王吗?这是不是天命?”
贡禹轻轻一笑说:“前将军稍安勿躁,老夫顺应陛下询问。说的是天命,而不是改朝换代的民心,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此天命非是彼天命,自然法则和天命所归不能混为一谈。桀纣虽然失道,那也是君王,汤武再圣明,那也是臣子。”
“臣有臣的本分,君王有君王的行为,君王行为不端,凡事有乱,我们做臣下的不是以正言劝谏而尊天子为正途吗?”
“如果臣子趁着自然紊乱,君王昏迷而起兵诛之,意图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为了自己能坐上王位,这不是天命,而是弑君,是倒行逆施。”
萧望之看着贡禹那摇头晃脑的样子,冷然问道:“照着贡禹博士所言。我们大汉高祖皇帝取代秦朝暴政而推翻之,是弑君?不是顺应天意?”
贡禹面对着萧望之的咄咄逼人口气也不气恼,只是呵呵一笑,摆手说:“前将军太激动了,老夫说了,此天命非彼天命,两者不能混为一谈。自然之法,非人力所能为也。”
萧望之听了冷笑不吭声了,大家听得越发糊涂。
可是,对于自己不懂的事情、莫测高深的知识,故作我也懂得是人之常情,否则就会让别人小瞧你。
贡禹看看殿里的人。淡然一笑,正要说话,此时有人在大殿边沿地方叫了一声:“听不懂!说了半天,到底也没有解决陛下说的那个仁政问题。”
贡禹一看,原来是一个年轻的郎官在问话。
这个问话的。就是黄门郎杜钦。
“在下读书少,博士一会说天道,一会天命,一会又是自然法则,可是仍旧没有解决大汉国如今当务之急要解决的问题,净是说些虚的不着调的空话,不如不说。”
贡禹摇头说:“陛下裁剪宫廷用度,消减侍女,节省费用,让宫里的衣食住行不再铺张浪费,提倡节俭,就是顺应自然,就是符合天命。”
“臣以为,我朝从武帝时设人头税,从三岁起征,此国策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国力没有如今强大,制定的策略可以理解,但是到了如今,就有些不合时宜,致使很多贫民交不起税,所以不能生养子嗣。”
“治国以人为本,没人,哪里来的国家?因此,臣以为,除了陛下之前说的消减各种费用,将这些规定很快制定出来并付诸实施外,将大汉国的人头税改为从七岁起征,征到二十岁为止,这个,比较符合如今国情。”
贡禹一说,宣室殿里又是一番窃窃私语,刘奭想想问:“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史高说道:“此事需要斟酌仔细,因此,此时难以决断。”
贡禹继续说道:“更改人头税乃是其一,臣觉得,应该将如今的五铢钱废弃……”
“哦?”
“什么?”
大家都惊愕的看着贡禹,贡禹点头说:“废掉货币,用粮食和布帛做等价交换物,就如同先秦之前的制度,这,不是没有钱币的约束而人人都富贵了么?”
“此乃二也。”
“其三,臣建议放弃武皇帝时期所立珠厓郡和南越儋耳郡这些偏远荒凉的地域,减轻国家负担,这,都是顺应天命的具体作为。”
这时,一个人走了出来,对着刘奭先拜,刘奭让他免礼,此人对着贡禹说:“阁下老朽,有没有觉得行动之间,略有不便,行为迟缓,不如青年?”
贡禹点头说:“那是自然。”
这人就说:“那你为何不脱掉身上的棉衣,赤身裸体,坦诚以待,如此,不就减少身上负重?轻装前行?”
殿里有人听了就哈哈大笑起来,刘奭也不禁莞尔。
贡禹皱眉问:“不知阁下何人?”
这人摇头说:“阁下洞悉天机,顺应天意,能通今古,言辞高调,世所罕见,至于我是谁?无关轻重,更担不得阁下个称谓。”
“阁下说废弃钱币,通用粮食布帛为等价交换,小子读书少,知道先秦之前,物资不多,因此冶铁练铜多有不便,因此大家以物易物,那是无可奈何之举,自从高祖之后。大汉国屹立东方,人民生活安居乐业,以物易物就没有了必要。”
“如今阁下舍本逐末要倡导弃去钱币不用,这是不是在南辕北辙。到底是让大汉国前进,还是让民生后退?”
贡禹就要说话,这人又说:“你看似在为了大汉好,让大家都不以钱的多寡而忧心,实则是倒行逆施,欲图让大汉国破人亡!”
贡禹终于插话说:“黄口小儿,胡言乱语,你……”
“你这个为老不尊的老匹夫!老杂毛!”
大殿里的人上至刘奭,下至宫门卫士,几乎听到了这人回答贡禹的话全都笑了起来。
御史大夫韦玄成这时说:“护羌校尉有话说话。以事论事,不要张口谩骂,有辱朝堂威严。”
这个出来指责贡禹的,正是苟参。
苟参本来参加朝会也没打算说话,贡禹和萧望之对峙。他也懒得过问,心说他们两个闹得越狠自己还乐得看戏。
可是没想到,这个贡禹老家伙越说越离谱,废弃货币就纯粹是在给历史开倒车,更有甚者,竟然要将南越之地脱手而不要了。
这世上竟然还有人嫌弃自己家的土地多的!
而且,刘奭等人听到了贡禹说的话。没有一个人出来反对的,都保持了沉默。
苟参终于忍不住了,他对着韦玄成一躬身,问贡禹:“我这个黄口小儿问你这个老博士,武帝当年收复南越之地何其艰难,你可知道?”
“你不用回答。我也没打算听你说你知道!”
“我来告诉你,当初高祖时候,南越国的赵佗就有和高祖争霸天下之意图,不过到了白山黑水之间,因为瘴气毒虫袭扰。赵佗无功而返,后来高祖统一天下,赵佗看事不可为,才对大汉俯首称臣。”
“这个赵佗活了一百多岁,经历了高祖吕后,甚至过了文帝,虽然那时南越国已经对外宣称是大汉帝国的一部分,实际是一个独立的国家。”
“赵佗励精图治,南越国实力迅速增长,一个人吃饱了没事干,自然就温饱思其他,一个国家国力鼎盛,不可避免要进行领土扩张。”
“于是,这个赵佗通过各种方式,南征北战,西到交趾,东到闽浙,全部并为南越国领土,甚至他还向北进攻,打下了大汉国的几个县,而当时是吕后时期,吕后就发兵进攻赵佗。”
“不过,军队还没过五岭,由于气候不适,水土不服,疾病流行,此次南攻就不了了之。”
“而赵佗眼见我大汉奈何他不得,随机就宣布南越王国脱离大汉属国,自己封自己做了皇帝,要和大汉并驾齐驱。”
“你可知赵佗本是先秦时赵国后裔吗?”
苟参不等贡禹回答说道:“这种情况一直到了文帝时期,文帝一方面给赵佗老家的亲人加封官爵,对赵佗家的祖坟由郡府负责管理、拜祭,再者,另一方面,又派陆贾出使南越,与赵佗谈判。”
“这时大汉国已经过了战乱的恢复,国力日渐的强盛,陆贾到了南越,赵佗是如何做的?他给长安发了一封谢罪信,说以前北上进攻,是听信了谗言,听别人说吕后把他在老赵国的的亲人都杀了,掘了祖坟,所以,他才一怒之下犯了糊涂。”
“嘿嘿!”
苟参冷然一笑说:“南越之地,就是一个个顺风使舵狂悖不经的跳梁小丑!?这些人是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恨不得骑在你头上为非作歹!有何仁义可言?”
“如此,从赵佗到赵胡、赵兴、赵婴齐,一直对大汉恭恭敬敬的,虽然不怎么来往,但是也是大汉国土,你如今好事无干的却要我们放弃了对南越的统治,说什么是为了给大汉国减轻负担?”
“你刚才也说过,没有了人,国将不国,那没有了土地,人又往哪里去?”
“你这老匹夫如何能够说出这样无君无父崽卖爷田不心疼的败家之言!”
苟参说着,杜钦几个就大声的叫好,萧望之看着苟参也笑。
刘奭想想,苟参说的也对,南越之地历来是大汉国土,如果在自己的手上丢弃了,那自己今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大汉百姓,又会不会说自己不是一个固守疆土的称职君王?
耳听的宣室殿里大部分人都是倾向于苟参的,苟参问贡禹:“你出于琅琊郡,有没有想过将全家迁移到长安来?那样,长安但凡有政令,你就可早早的知道,也省却了驿站车马奔袭琅琊郡告知政令的奔波,如此,岂不是为大汉减少负担?”
“至于你家祖上的坟墓,如今赶紧回去一一削平,今后坚决不要在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再去祭祀了,这样,从你个人而言就能减少用度,从大汉国而言,人人学你,这就是一笔不少的开支,这些节省下来的钱不就正好捐给如今遭灾的百姓?”
“你这个博士,何乐不为呢?”
贡禹这回脸上已经是红一道白一道的,苟参却还是不停顿,说:“还有,西北的匈奴与我大汉打了一二百年,可惜高祖武帝时没有看到你啊,否则,冒顿那些单于一来,我们大汉人高高兴兴笑着脸前去说,单于啊,你看上了我们哪一块土地,何须兴师动众前来掠夺呢?”
“你只要一句话,看上哪,我们就哪一快地割让给你,就是要长安的未央宫,我们也可以商量,为什么呢?你这是在帮我们减轻负担呢,从此,我们就不用再费心管那一块地了,多省心啊!”
“我们要感谢你啊,匈奴人,贡禹大博士!从此以后,我们大汉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脚之地,连家里的女人孩子全给匈奴人,那才乐得轻省,彳亍独行,囧囧一个,何其潇洒惬意,嘿嘿!”
“国家有难,你不殚精竭虑的想法为国解忧,反倒胡扯一气——如今大汉国最严重的问题是什么,难道舍弃了这个,不要了那里,就能解决问题了么?”
“你这老匹夫,说来说去的故弄玄虚,鸡零狗碎,触及不到根本,我羞于与你一殿为臣,故此名号不提也罢!”
刘奭听着脸色就阴沉了,大殿里本来笑的人都开始谩骂贡禹是奸细,是国贼,贡禹嘴巴哆嗦着,大叫一声,头一歪就倒在地上,也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