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颖面色苍白,满眼贮满了泪水。季洋瞧见他时醍醐灌顶,立刻惊醒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事到如今,她却来不及愤怒,甚至连那些羞辱都变得微不足道。一股令她无法承受的恐惧地占据了她整个身心,她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恐慌。可季洋的心虚显然击溃了她,一股灭顶的绝望将她湮灭。
她警告自己应该立刻掉头就走,可是她却发现自己的脚就如生了根一般不听使唤,连她的嘴唇都虚弱得不听使唤:“他们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家颖恐慌的模样,令他慌了神:“我——你来多久了?”
田文栋可见不得季洋这副没出息的样:“什么‘什么意思’?你听见什么,就是什么意思。”
张家颖不甘心地盯着季洋:“季洋,我要听你说!”
田文栋扯着季洋道:“说就说,土匪你怕个毛,还真当她是女朋友呀——”
季洋甩开他:“杂毛你闭嘴!”
“闭什么嘴,那天不是你找大家来帮你计划怎么才能屈服这个‘孙二娘’,怎么才能让他拜倒在你运动裤下的吗?你不是说要赢赌约么?不然畜生干嘛跟你说硬的不行来软的,叫你给她写情书,给她钱做家教,叫你她缺什么就补什么——”
家颖点点头,喉咙深处咕哝一个嘶哑的“好”,颤巍巍地往门外去。季洋慌忙冲出去拦她:“家颖——你听说我——”
唐丽微拽住季洋:“要走就走,你拉她干什么?”
季洋甩开她,恼火道:“唐丽微,有你什么事?家颖——张家颖——”
家颖笑得凄惨,无比绝望道:“你真恶心。”说着走下楼道。
回校的途中,校园尚未苏醒,空无一人。
家颖浑身不停颤抖着,没想到经过方才一幕,还会有更令她难受的时刻。一股按捺不住的张皇充盈着她,好像浑身上下都在透不过气。她也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化解,满心满脑都在为季洋难受。
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去学校取了行李书包,又木木地去搭公交车回家。
回到家,妈妈在外面做钟点工还没回来,奶奶沉迷麻将馆,哥哥不知所踪,家里只剩下她一人。她就像从一场不切实际的梦里忽然又落入了她残酷的现实生活。破败的家,满目疮痍的家人,虚无荒唐的恋情。
她没有错,她只是爱错了人。可她为什么这么难过?
如果是错的,为什么他对她的深情、眷恋那么真实。他对她那么好,让她一度认为他是真那么珍惜自己。然后她万箭穿心地想起田文栋那句“缺什么补什么”来。
她心实在太痛,抱着被子,蒙住头。
张家豪回来时,家颖坐在床上被子盖着,宛如一座小山。瞧她这副抑郁的模样家豪还以为她考试没考好,上前安慰几句,家颖叫他走开,声音里明显带着哭腔。
家豪关心道:“怎么回事,谁又欺负你了,是不是那个季洋?”
家颖不肯吱声。
“真是他啊,哥哥现在就去找他,这回一定给你出气。”
说着家豪真的往外去,家颖腾地掀开被子大叫:“谁让你去了?”
家豪这才看清她满脸泪痕,两只眼肿得核桃一般,叹一口气说:“好,我不去。”
不多时家豪拎回来一只老母鸡,说要给妹妹炖汤喝。也不等奶奶回来,也不叫妹妹动手,亲自杀鸡料理,真的将鸡扔进了瓦罐里。
等到家颖情绪稳定下来,端进去一杯茶邀功道:“我今天买了只母鸡炖汤给你补补身子。”
家颖呆呆地望着一张试卷,没什么心思说话。
家豪忙把茶递出去道:“喝茶。”
家颖接过来哽咽道:“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我是你哥。”
家颖又闷住了。
家豪眼珠滴溜溜四处乱转,瞧见窗前书桌下垃圾桶满桶擦泪的纸巾,便道:“妹儿,那个季洋真的又欺负你了?”
家颖不吭声,眼泪眨巴眨巴往杯子里落。
“上次是哥不对,哥不应该要他的手机。等以后我们家发达了,看我不整死他。”
门外母亲秦淑凤回来,不屑搭声道:“没被别人整死就不错了。”
“妈,你别这么说。我最近跟朋友合伙做生意,这次这个项目绝对稳赚——”
秦淑凤嗤之以鼻:“你哪个项目不是绝对稳赚?况且,这世界上就没有稳赚的生意。”
“那就是你的偏见了,世界上这么多行业,好些赚钱的行业你连见都没见过呢。我跟你说,我这个项目,连奶奶都给我赞助了一万块。你知道奶奶那个人的,不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她怎么肯投钱?对了,妹,我这个项目本钱还差一点点,你有没有兴趣?”
“劝你少打她的主意,她一个学生,哪来的钱?”
“不用她出钱,只需要她帮个小忙跟义哥打个招呼。怎么样,家颖,你要是肯帮我,将来我算你大股东,我跟你四六分,我四你六?”
秦淑凤听见“义哥”两个字就冒火:“什么?你又要找高利贷借钱?”
家豪涎着脸笑:“我这都是为了做生意,投资越大,赚得越多。你不知道那买卖多挣钱,到时候一转手,马上就能连本带利还给‘义哥’,说不定还能让您住上大房子,坐上小轿车——”
“你可拉倒吧,还不快回你的工地干活,少打扰你妹妹学习。干一会儿就偷溜,你要是再被工头开除,以后就别回来吃饭。”
张家豪这才悻悻地走了。
午饭快好的时候,妈妈差家颖叫哥哥回来吃饭。自从上回高利贷事件后张家豪就在巷子口不远的拆迁工地上干活,奶奶和妈妈都很欣慰,逢人就说家豪现在终于懂事了。
家颖寻到工地上,只见家豪抡起撅头边砸边道:“老子不骗你,那玩意儿我真抽过。”
旁边同伴道:“你就吹吧,那玩意儿可贵了,你以为是抽烟么?”
家豪伸手招呼那人近前来,附耳与那人低语几句。
那人震惊道:“真的?”
“真的,那玩意没什么好吸的,吸了之后,老流鼻涕,就像感冒了一样,不舒服。你别相信电视里说的,什么飘飘欲仙,那都是屁话,浪费钱——”张家豪竟然还得意洋洋。
“那你还吸?”
“这不是没吸过嘛,我也是一时好奇——你想不想试试?我有门路——”
“你疯了,那可是要命的事。”
家颖听到这里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张家豪,你不作死自己是不甘心吗?我现在就去告诉奶奶。”
张家豪一时慌了神,忙把撅头一丢,赶紧死命抱住妹妹。再三保证,没吸毒只是吹牛图痛快。张家颖这才被劝回家,勉强吃了饭,可心里自存了一段心事。
这天晚上不到十点,家颖收拾了书籍物品连夜要回老家,张家豪不让,抱住妹妹小腿跪下来:“妹——好妹妹——好家颖,你就帮我一次,就这一次,我不借多了,就十万。三天之内我一定还给他。家颖,姑奶奶,小祖宗,我货都拿了,不给钱,会死的。那帮人跟‘高利贷’不同,什么都干得出来。”
家颖隐约明白了那“一本万利”的生意究竟是什么,怎么还肯同意。
张家豪做小低伏,怎么也劝服不了妹妹,又怕她去报警。火性一上来,扭着张家颖大打出手,家颖边挨边往外逃,可是张家豪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家颖越逃他打得越凶,扯都扯不开。一路扭到楼下大厅,房东老板娘忙使人去麻将馆里寻罗婆婆。
大门一打开,季洋便瞧见倒在地上的家颖,罗婆婆风一般刮进去往张家豪身上撞:“小畜生,要打就先打死我得了。”
另人有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家豪道:“我做生意缺十万块钱,我跟她说了,三天之内一定还给她,让她帮我去借一下,她死活不肯。”
“她不肯,你就能打她吗?”
“打还是轻的呢,这婊子我看她不顺眼很久了。要是再不识相,我就要她的命。”
房东老板娘拉起家颖,一边帮她擦血迹,一边把家颖送出来:“小妹,你哥哥犯浑,你先出去避避风头,等他冷静下来再说。”
家颖含着泪,接过纸巾,刚走出门口,忽然愣住了。
只见季洋满目怜惜地望着她,仿佛恨不能取而代之。家颖只是怔忡一瞬间,想起那场可悲的恋情,鼻子一酸,越发涌上一股委屈,他又来干什么呢?还没享受够她破败疮痍的人生?
曾经那么爱过的人,却对她那样残忍,每多看他一眼都添心伤。可是,明知他根本不在乎,为什么还会忍不住委屈?
家颖拭去泪水,撇下他往外去了。
房东老板娘叫她出去“避避风头”,可是大晚上的,她被打成这样子,学校又放了假,能去哪里避风头呢?一路乱走,不多时便走到了城中村附近的一坐小桥上。小桥建于八十年代,兰花式的水泥栏杆已有些老旧了。
后头有人一直推着摩托车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家颖浑身火烧一样疼。可更难受的还是身后的季洋,走了一段,她暴躁地停下来,却在瞧见季洋内疚的眼神时立刻丧了气。她无奈挫败虚弱道:“你还想怎么样呢?”
季洋心内翻江倒海,可又怎么说,从摩托储物箱里抽出一本日记本递给她:“你的日记本。”
那日记本她当日撕碎扔在季洋的出租屋里,没想到被他粘起来了。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她瞧一眼,眼泪汹涌如决堤的洪水,她倔强地抹掉,颤着声道:“我不要了,你走吧。”
“家颖——我——我——”
家颖止不住眼泪,又不想让他看见,索性往桥头冲。
季洋仍旧推着摩托跟上来,轻声道:“你哥哥做生意缺钱,要不要我借给你?”
“——”
“十万块我还是有的,也不用跟我爸妈说,你什么时候还都行。”
“——”
“要不然你让你奶奶去我家找我爸,或者我跟我妈说,让她给你奶奶送过来。”
家颖住步,异常心酸地望着他:“你以为有钱就可以随意操纵别人的人生了吗?”
季洋手足无措道:“我不是,我——我——我只是想帮帮你。”
“不用你帮!”
“我只是担心你。”
家颖心都要裂了,她凄楚地笑着:“你真的那么想要我的第一次吗?”
季洋心疼得什么似的,恨不得将她揽入怀里,:“家颖,你别这样——早晨,早晨——”他究竟要怎样说她才会相信?
说到早晨,她万念俱灰:“你走吧!”
“家颖,你要是恨我就打我骂我,可我对你是真的,你听我说——”
“你还没演够吗?”家颖扯过日记本,三下两下撕成几片甩他跟前,又往桥头冲出去。季洋终于没敢再追上去。
季洋走后,家颖在桥底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痛哭了一场。
等她再起身回家时,白日鼎沸的巷子都安静下来。家颖挨到弄子口,便见哥哥有说有笑地送季洋推着摩托车出来。家豪已换了脸色,见了她歉疚道:“家颖,你回来了,刚刚都是哥哥不对,哥哥是个畜生,哥哥该死。等一下我就给你道歉。”
家颖瞟一眼张家豪怀里鼓鼓的纸袋,又警觉地截住季洋的摩托:“你又来干什么?”
“我——”
不等季洋回答,张家豪道:“他听你说我做生意缺钱,所以连夜给我送了来,家颖,哥哥回头再谢你。”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