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向高这辈子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感到深深的挫败感,久掌内阁他只要一瞪眼,那些早就修成千年道行的六部大臣们都会吓得哆嗦。可今天在这个小子面前,无论他再怎么动腔作势,对方都和没看到这一样,别说怕了,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叶向高气笑了:“想做叶家的女婿,第一要人品干净,第二要门当户对,第三要在朝为官。”说到这顿了一下:“这是三要,还有三不要;第一不要低贱商贾,第二不要攀龙附凤,第三不要厚颜无耻之人。”
不愧是首辅大人,他的肚子里有锦绣珠玑,也有鹤顶红断肠毒。
看着朱平安瞬间白起来的脸,叶向高不无得意的想:活该,癞哈蟆敢不敢想吃天鹅肉了!
好言好语和你讲,你非得自找不自在,那就别怪我打击你!
二人面对面僵直着,对方几欲流火的眼眸足以让叶向高清楚感受到自那传来的冲天怒意。
叶向高是什么人,堂堂大明首辅见过的人有如恒河之沙,对于人性了解的更如掌上观纹。他在等朱平安发火,等着对方从牙缝中蹦出‘鬼才稀罕你娶你家闺女那句话’。
只要说出口,一切就结束了。
叶向高真心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可惜事实总不如人愿。
他眼看着朱平安眼中那团小火苗越来越小,最后哧啦一声,没了——
“如果我能做到大人说的三个条件,大人怎么说?”
如今吹牛都不用上税了么?简直不相信自已的耳朵,叶向高脸色白里泛着点青,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深深地看了朱平安一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朱平安淡淡道:“大人回家准备嫁妆吧,三年之后,我会亲自上门求亲的。”
三年、三年、三年……
叶向高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这家伙是傻子还是疯子,他知道他在说什么?
“一介商贾,低贱之辈,居然敢当着老夫的面夸下海口,你是在表现狂妄自大还是少年轻狂?”
朱平安似笑非笑:“大人看我,固然是坐云观壤。可这世上的事太多风云变幻,瞬息万变,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会知道。”
叶向高如何听不出他的话中有话,瞬间大怒:“你敢诅咒我?”
朱平安摇了摇头:“只是有感而发,叶大人博古通今,怎么不知道莫欺少年穷这句话?”
叶向高发现以他的口才与这小子一番交锋,居然自始至终落在了下风!
就以刚才而言,这小子绝对是话中有话,想到最今朝中风向,叶向高凛然一惊,不知为什么,对方的几句话,竟然让他嗅出了一点前途未卜的味道。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叶向高瞬间自我否决。
一介草木之民,懂得什么,不过是狡辩逞强而已。
“朱平安,不是老夫欺你少年穷,而是明白告诉你,婉儿不是你能觑觎的,趁早还是放手罢。”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叶向高一分钟也不想呆在这里。他离朝告假来到济南,绝对不是象大家知道的那来找苏婉儿。真正的大事还在等着他去办,想到那件事,他的心里就象塞了一团火。
就在他起身离座要走的时候,朱平安火上烧油不怕事大的开了口:“大人是看不起我,还是没有胆量和我赌一把呢?”
真是不知好歹!已经走到门口的叶向高瞬间就怒了。他承认自已的话是刻意说的难听了些,可说到底那也是为了他好,如今这狗皮膏药一样算怎么回事?
还敢对我用激将法?!
“你想打什么赌?”
面对他亲手挑起熊熊怒火的叶大首辅,朱平安说不惊不怕是假的,他的后背的汗已经浸透了。
但话杠到这里了,容不得他后退。苏婉儿本来就是逃婚出来的,这一次被叶向高带回去没准直接就定下亲事了,今天说什么也得帮她解了这个围。
至于以后——朱平安怔了一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三年以后,叶大人一定会答应我的求亲。”
真有自信啊,真敢说啊,真有胆啊……叶向高已经说不来什么话了,伸出一个指头点着朱平安:“很好,你若是做不到呢?”
朱平安淡淡一笑:“眼下天启二年刚过,到天启四年吧,如果我做不到,任由大人处置,为奴也好,充军也好,甚至你杀了我也行,总之大人觉得怎么解气怎么行。”
“但是……”话音一转:“在这三年内,婉儿就是我定下的末婚妻,大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将她许给别人,否则就算大人失信于人。”
厅门外,苏婉儿、叶向高、宋小宝一排三个脑袋凑在门缝听着。
苏婉儿早就泣不成声了,当然是一边笑一边哭。
叶沧羽一脸的惊讶,“这小子真够胆啊,敢这样和爹说话的,我长么大第一次见。”
宋小宝一脸死灰,自已是一丝半点的机会也没有了。不过他是挺佩服朱平安的,换成自已早就被叶向高治得服服的,这个家伙——确实比自已强,嗯,也就强那一点点。
门忽然被拉开了,三人冷不妨齐齐跌了一圈。
叶向高脸色说不出来的难看,瞪眼看着他们三个。
叶沧羽浑身汗毛都快竖起来了,赔笑道:“那个——阿爹,我把妹妹给你逮回来了。”
苏婉儿的眼神却一直停在朱平安的身上,一分钟也不想离开。
朱平安走上前来,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根本不管身后叶向高可以化成利剑一样的眼神,“好啦,我和叶大人都说好了,给我三年的时间,我会一定会带着八抬大轿去娶你的。”
苏婉儿哭了个稀里哗啦,虽然她认为朱平安说的只是一个不能实现的梦,不过她还是忍不住陶醉其中。
看着她哭的狼狈,朱平安伸手拭去她腮边泪珠,笑着说:“别哭了,你要相信我。”
苏婉儿点头,一边抽泣着一边低声道:“我回家看过我娘,就马上回来找你,我爹那边你不用管,有我在,他不敢难为你的。”
他们两个旁若无人的窃窃私语,全然不顾叶向高的脸已经黑得铁青。
“走!”真是看不下去了,一刻也不想再多呆,叶向高拂袖而去。
叶沧羽拉着苏婉儿:“走啦,你没见阿爹的脸色么?”
苏婉儿不肯走:“再让我呆一会。”
宋小宝叹了口气:“你再不走,你爹能把这新盖的李记给平了。”
苏婉儿瞬间就老实了,知爹莫如女,以叶向高的本事与手腕,宋小宝说的一点不过份。
第二天,叶向高带着儿子叶沧羽与宋小宝一行人离开了,此时首辅大人驾临明水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四周府县官员就象打了鸡血一样,滚的滚爬的爬,不管路远地遥,一夜间来得齐齐整整。还好,接风没捞得上,总算混上了饯行。
在知道叶首辅只光顾了李记生活馆后,所有官员全都沸腾了——
在看到叶首辅拉着五十张神仙榻的车马后,全明水的人都沸腾了——
敢情叶首辅是从京城专程来买神仙榻的啊……
那还等什么?快买吧买吧买吧!
就在人流潮水一样涌向李记生活馆的时候,十里长亭,正上演一场送别。
做为地主,周县令小心的陪伴在叶向高周围。
叶向高随口问了一些明水风土人情,民生经济这些话,周县令张口就来,毫无碍滞。这下轮到叶向高惊奇了,转头盯了他半晌:“我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万历四十二年进士,二甲榜首第一名的周静官。”
周静官低下了头:“是,阁老好记性。”
叶向高侧头看着他:“你是顾叔时的关门弟子。”
顾叔时也就是顾宪成,人都称为泾阳先生,而他的学生却都叫他东林先生。
周静官一拱手:“下官才疏学浅,愧对老师大名,从不敢在人前提到老师尊讳。”
顾宪成一生桃李遍天下,一手创办东林书院,他也做过官,但最大只做到吏部员外郎。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眼下大明朝中一大半官员都是东林书院出身,就连叶向高自已也曾受到顾宪成的照顾。
放眼当今仕途,东林先生的大名,那可是一面活字真金的招牌。
没想到他的关门小弟子,居然在这个弹丸之地蛰伏了二十几年。
叶向高深深了看了他一眼:“委屈你了,回去等消息吧。”
周静官心下狂喜,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颤声道:“是,多谢阁老。”
叶向高没有再说话,沉吟了一会道:“你觉得那个小子怎么样?”
周静官抬头来,那小子?朱平安?
他不是糊涂人,瞬间就想到苏婉儿对朱平安的态度,认真的想了一想后:“阁老,恕下官说一句话……”
“此子,足堪为大人之婿。假以时日,必有一番风雨!”
这评语已经不是普通的高度了,就算是真心话,也已近乎于谗媚。
可周静官说的理由气壮,眼皮连动一下都没,好象就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