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实行卫所制度,军户多为世袭。一旦入了军籍,世世代代都是军户,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直到一家死绝。想除籍只有两条道,一是皇帝开恩朝廷下令,二是家中子弟奋发图强,光宗耀祖。如果军户之家死绝或是逃逸,那么空出来的位置必须由亲戚顶上,亲戚没了,原籍同姓再上。
总之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填满为止。
长而久之,在大明朝没有人愿意当军户,因为那是比平民更低贱一等的存在。
到嘉靖一朝的时候,军户制度已经废驰已久。如今朱平安再次提起,在场所有人都是一呆。
流民是什么?说好听的是要饭的,走到那里成群结队,食不裹腹衣不蔽体,说难听的就是丧家之犬,走到那让人骂到那,没有地,没有家,死了都没有人管。
军户再低贱,好歹也是国家承认的正式编制不是?
曹文诏已经决定认命了。
文震孟疑虑重重,短期看军户这个身份确实比流民强上一点,可是以后呢?
宋小宝一脸的不置可否,他不相信朱平安会想出这样的昏招。
曹文诏的认命与无奈还有文震孟的疑虑与宋小宝的不相信,朱平安一一都看在眼里。
一个月后,等朱平安的伤口全都结了疤能下地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来到西山大营。
这里原来是三大营的驻扎营地,现在变成了流民聚集之地。
熊蛮子成了熊教头,朱平安养伤养了多久,他就在这里操练了多久。在籍的十三万流民,给魏忠贤修行宫死了一批,暴动时候又死了一批。李老大和韩老二逃得的时候,带走了一批——
如此这般折腾之下,还是剩下近六万人。去除老弱妇孺,青壮男子近三万人,想当然全都被收编成军。
自从曹文诏将宁海王的口信带到,这里就成了一片欢腾的海洋。
正应了朱平安所说,但凡有一条活路,谁愿意造反玩?
军户虽然不咋地,总比流民好的多。吃到嘴里的窝头咸菜味道虽然说不上好,可都是实打实的、热乎乎的,一天三顿,一顿不少。西山大营尽管简陋,总比活人署高档的海了去了。
——还有什么可要求的?太满意了。
当朱平安出现的时候,所有人放下手中一切活,闻风而来。
他所过之路就象点了把火,到后来直接走不到了,到处都是闻讯赶来的人。
熊廷弼一身军装,精神炯炯,与前些天刚出牢时萎靡不振判若两人,意气风发。
好容易穿过人海,将朱平安迎进军帐,熊廷弼郑重上来见礼:“殿下万金之体,有什么事派南宫来说一声就行了。”
朱平安摇头:“别提啦,这一个月都快把我躺废了。”
南宫英雄笑着说:“殿下是不放心这里兵练得怎么样了。”
一提起练兵,熊廷弼瞬间眉飞色舞:“殿下尽管放心,这三万流民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兵!”
熊廷弼没说假话讨好朱平安,他不是没有带过兵的人,说心里话他从来没有见过象眼前这伙不怕苦不怕累的家伙,没有一个偷奸耍滑,更难得是斗志成城。刚开始他搞不清状况,后来私下一察访才知道,有些怕吃苦不好好练的,回了营地就被人收拾。
所谓收拾,也不是打更不是骂,就用一句话。
“你对得起宁海王殿下么?”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熊廷弼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神色苍白的年轻王爷——万幸,大明还有这样一个人。
朱平安微微一笑:“这次来,是有事要和大家伙说明白。这事不能拖,不说估计很多人的心定不下来。”
熊廷弼连忙组织人护恃着朱平安来到校场,上了演武台。
阳光自山外斜射过来,落在昂然而立朱平安身上,淡淡金光勾勒出他的身影轮廓,光线在他身后形一圈接一圈的光晕,七彩纷呈,宛若佛光。
偌大的校场中无数交头接耳议论不休的声音忽然安静下来,一道道望向台上的目光中只有尊祟与感激。
“今天来看望大家,有一件事想和大家商量。”
商量什么?所有人全愣了。
朱平安没有卖关子,“就想问大伙一句,对眼下这种日子满意么?”
这还用问么?有吃的,有住的,有户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听到山风海潮样的一阵应喝后,朱平安微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你们满意,我不满意。”
众人全都傻眼了——完全不懂这位小王爷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相信,你们中间有无数人想的绝对不止于此——”朱平安清澈的目光四下一扫,“敢说没人想有自已的土地、有自已的房屋?没起过想当官的念头,没有做着发财梦?”
但朱平安的话就象一团火,落到那里,那里就着了起来。
很多人的眼亮了起来,瞬间便又暗了下去。在场很多人想的却是能有这样的日子,没被当成暴民杀头已是几辈修来的福气,别的谁敢想啊?
终于人群里不知那个喊了一声:“想是想,可是有什么用啊,能过上现在这样的日子就不错啦。”
他的话引起一片善意的哄笑,当然也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
朱平安继续点火:“——如果我给你们这个机会呢?”
原来小王爷不是在说好听的,是当真的?
偌大的校场瞬间安静的吓死人——很快就响起一片因压抑显得低沉的呼气声。
朱平安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相信肯定不会这样沉静下去的。
果然,人群里有人忍不住喊道:“殿下想让我们怎么做啊,给指个明路吧!”
顿时引起一片应喝声。
“很简单!”朱平安伸手往北一指:“那里有着无数广袤肥沃的土地,那里曾经是你们的家园,可现在都在女真金狗铁骑下荒芜,我问大家,想不想回家?想不想拿回咱们自已的东西?”
这句话就象在人群中就象丢上一颗雷,瞬间炸响,引发了一片狂潮。
熊廷弼面目失色,这简直是要炸营的伙势——刚准备命令亲兵卫队弹压,朱平安几步来到台前,伸开双手,往下压了一压。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所有人全都安静了。
熊廷弼脸色苍白瞠目结舌,都说一人能抵百万兵,他真的见识了。
“不瞒各位,我这次带来皇帝的旨意。”
一听有圣旨,人群里安静了下来。
“对于大家的安置问题,朝廷拟了个章程出来,大家可以看一下,如果不愿意呢,就请离开这里,我保证没有人会难为你们。”
文震孟命人张开大榜,众人围了上去,事先安排的人高声念了出来。
其实并没有什么难懂的,青壮年合格的全部编入京师三大营,从此按功升迁,按月领饷。至于剩下的老弱病残,也都详细的条陈。辽东有大批的土地,能种多少都是你的。朝廷免费提供种子、工具,一切都是免费的。
条件不谓不优厚,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与刚才热火朝天相比,响应者廖廖无几。
一切前题都是去辽东。
辽东是什么地方,大家都知道。
诚然如朱平安所说,那里有天底下无与伦比的肥沃土地,春天丢下几粒种,秋天就是一筐金。
可问题是那里有怒尔哈赤,有建州金狗!
他们的铁蹄来去如风,钢刀如雪冰寒,无人能够抗衡。
但是他们的顾虑因为朱平安抛出的最后一枚重磅炸弹取消了。
“我知道大家在顾虑什么。”朱平安微微一笑,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现场除了山风如涛,连个咳嗽声都没有。
“我会亲自带着大家,去辽东,去实现我刚才和你们说的一切!”声音不大,干脆利落的斩钉截铁。
“不把大家安置好了,不把怒尔哈赤赤灭了,我不回京城。”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说服力的保障?
没有了——人们心中那点疑心全都不翼而飞了。
本来就故土难离,魂牵梦萦,再有这样的人带着回辽东,死也甘心了。
不知是谁带的头,在场所有人一齐跪倒,对着那金光万道中的身影诚心一拜。
“祸福与共!不离不弃!祸福与共!不离不弃!”
海潮决堤一般的喊声远远的传了开去,震动山谷,响遏行云。
熊廷弼呆呆看着有哭有笑有疯沸腾一片的人海,眼圈已经红了几度。直到此时,他才领会到自已当初那个将整个辽东拱手让人的决定是何等的愚蠢,同时对朱平安的一片敬佩之心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这一天,西山大营就象过年一样。
这里发生的一切,点滴不拉的都传到了乾清宫。
天启静静的听着一拨又一拨人来报告,脸色随着书案上的烛火忽明忽暗。
高小手有些担忧的望着他。
“别担心,朕没事。”良久之后,天启似乎终于回过神:“去传朕的旨意,加封朱平安为睿王。”
宁海王与睿王,一定之差,有如天壤。
高小手本来挺高兴的,可是转眼看到皇上的脸色时,心里倏然一沉。
皇上给朱平安加封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得到消息的魏忠贤阴沉着脸闷了半天,转身来到仁安居。
这些天,仁安居安静得有些古怪。
侍候的宫女们觉得奉圣夫人好象突然间添了不少心事,每天坐在那里对着镜子莫名的发愣。
今天也是如此,就连魏忠贤什么时候进来了都没有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