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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高陵遭袭(1 / 1)

二十五、高陵遭袭

包世**居灵一直将左家主仆送到孟氏侄女的家门口,居灵告诉老太太,越虎庄三道院已被他用毒封了,外人绝难擅入,并留下解药以备左家返里时所用。老太太拉着居灵的手千恩万谢,依依不舍,左悦彤一转身工夫,两个人不见了,继志忙跪在地上磕头,大声喊:

“姑姑、姑夫,继志给你俩磕头了。

包世仇对居灵说:“方叔和说的‘泾渭分明’四个字颇有深意,我们去高陵。”

二人进入八百里秦川,一路问,一路走,很容易便寻到泾渭二水交汇之处。离清浊会流处不远,有一条横跨渭河的长桥,当地人叫横桥,桥南是个小镇,因桥得名,也叫横桥,一条热闹长街沿河岸由东向西伸出三四里远,酒肆、旅店、作坊、集市一概俱全。

包世**居灵打扮成一对小夫妻,指指点点,说说笑笑,顺长街往西走,前边不远,一溜歪斜地走着个老花子,一头花白乱发像个雀窝,身上衣服补得五颜六色,一块褪了色的红布补在屁股上,裤腿一长一短,两只鞋左夹右棉,一黑一蓝,黑棉鞋趿拉着,露出又黑又亮的脚后跟,好像个黑铁蛋儿,一面左右乱晃,一面顺嘴乱唱,没腔没调,字音却很真:

“世上事,真蹊跷,

好人多,坏人少,

好人偏偏怕坏人,

坏人坏的不得了,

左看羊上树,

右看猫吃草,

癞狗登上佛爷龛,

崽子跟着汪汪咬。”

包世仇正听着稀奇,忽然前面有人乱吵乱嚷,一个小伙子由旁边走过去,边走边骂:

“简直没有王法了,人家卖了好几年火烧,硬不许人家卖,要收地皮税,地皮税还收到大街上了?老天爷眼瞎,眼睛有一点缝,也一雷把他殛死!”

居灵转脸看看包世仇,包世仇微微一笑,二人立即脚下加快,要赶过去看看。

吵嚷的地方在一家酒楼门旁。酒楼是矮矮地两层楼,比大房子高不了多少,楼上雅座,楼下散座,熙熙攘攘热闹非常。门西边蹲着一个年轻女人,摆两个小篮子卖酥烧饼和硬火烧,酥烧饼是油酥夹糖,火烧是硬炝面、吊炉烤,鸡蛋大小溜溜圆。这种炝面火烧摔在桌上能蹦起一尺高,当地人爱烩着吃,也有人买了进酒馆里喝鸡蛋糕,硬啃硬嚼,越嚼越香。看样子那年轻女人的火烧很招人,天还不到正午,篮子里已经剩下不多了。

抻着脖子吵嚷的是一个三十来岁汉子,个头不高,横粗,袖子挽半截,两手叉腰,嘴里唾沫星子直飞,看热闹的人都离的远远的,怕唾沫喷到身上。卖火烧的年轻女人低着头,不着急不上火,只偶尔插上两句话:

“……我在这里卖三年火烧,从来没收过什么税。……我晚来早走,又不是坐地户,你收什么地皮税?……”

横粗的汉子也不着急上火,一面喷唾沫星子,一面洋洋得意四下望天,仿佛故意拿那个年轻女人闲磨牙,逞威风给旁人看。

包世仇问身旁的人,才知道这横粗的汉子是地保,依仗他爸爸是县里的狱吏,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作威作福,说一不二,看这卖火烧的外乡女人长得好看,三天两头来无事生非。

半年多以来,包世仇走了不少地方,到处都有这种不讲理的人,不是依仗权高钱多,就是仗着胳膊粗力气大,欺男霸女,胡作非为,好像谁也管不了他们。

居灵看包世仇眉头紧皱,怒形于色,便小声说:

“你不是说练武就是给这种人预备的吗?制毒也是给这种人预备的,我治治这条地头蛇。”

包世仇回颜一笑,点了点头。

居灵刚要凑过去,看见那横粗汉子正抬脚往小篮子踢去,用劲不大,出脚却很快。那年轻女人一直半低着头,这时忽然挪了一下篮子,手伸的不快,篮子挪得也很慢,却正好躲过了那一脚。居灵回头看了包世仇一眼,包世仇笑着点一下头,这年轻女人会武功,一直深藏不露。

横粗汉子闹了个白蹬腿,四周的人一阵哈哈大笑,他有点挂不住了,上前一步就要往篮子踩去,腿刚抬起来,突然有人往身上一靠,把他撞得转了一圈,不但没踩着篮子,还差一点闹了个趴虎。他一拧身站住,回头就要张嘴骂人,定睛一看,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登时松下脸来嬉皮笑脸地问:

“大妹子,你往哪儿挤呀?”

居灵浅浅一笑说:“哎呀,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

横粗汉子一看居灵好说话,更抓鼻子上脸了,嘴里说着:“你有意也不怕……“伸出一只肉乎乎地毛手,就往居灵肩膀上抓。

居灵随手一拂,笑嘻嘻地闪开了。

横粗汉子还要往前凑,忽然觉得手指头痒,举起来看看,顺便在衣服上蹭了蹭,一下子竟蹭去了一层皮,吓得他啊的一声,大瞪两眼看着那红赤赤的手指头不知怎么好了,光会咧着嘴嗷嗷直叫。

三叫两叫,从酒楼里叫出一个人,鲇鱼嘴,母狗眼,眉毛半秃,脑门子冒油,两个腮帮像牤牛卵子嘟噜着,肚子往前挺,屁股往后坐,走道横着使劲儿,手里还端着半杯酒。不认识的人都能看出来,眉眼长相,粗细长短。都和那个横粗汉子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居灵不等母狗眼开口,便一阵风似的凑到大肚子旁边,和和气气地伸手扶着酒杯说:

“酒要洒了,喝了再说吧。”

母狗眼闻到一股香风,倒很听话,狗眼一眨巴,一仰脖子把半杯酒喝下去了。

包世仇听身旁有人哧的笑了一声,侧脸一看,是那个穿两样鞋的老花子。这老花子长相很怪,一张脸上半笑下半哭,眉毛一黑一白,眼睛一大一小,笑声未敛已转过身去,又无腔无调的唱起来:

“蹊跷事,真不少,

来个小妞赶得巧,

小狗崽儿烂爪子,

老癞狗也好不了。”

那边的母狗眼刚要张嘴说话,突然一个饱嗝,差一点没倒出一个肉丸子来。这狱吏专在囚犯家人身上刮油水,囚犯家人怕亲人在狱中受罪,就得任其勒索,除年节按时送礼外,还得经常请他吃吃喝喝,天长日久他竟吃出了毛病,吃自己的不香,吃人家的不饱,不吃馋得慌,吃了撑得慌,一年到头给狗打牙祭。

横粗汉子一见母狗眼,登时大号一声扑了过去,咧开扁嘴哭着说:“爸爸,爸爸,我手指头烂了。”

这小子长得肥粗老胖却外强中干,胆小如鼠,伏在母狗眼身上,像个吃奶孩子嚎啕大哭。等母狗眼听他边哭边说讲清始末时,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卖火烧的年轻女人没了,看热闹的人没了劝他喝酒的小媳妇也没了。

包世**居灵跟在卖火烧的年轻女人后面,一直走到小镇西头,年轻女人顺着田间小道向南边一个小村走去,二人不好意思再跟下去了,停下脚步要往回走,那年轻女人忽然回头向居灵笑着招招手,居灵一笑,立即追了过去。

走出五里多路,在一条向东伸出的山脚南面,有三间草屋从绿荫中露出来。年轻女人回头向居灵和包世仇说:

“蓬门简陋,有辱佳客。”居灵也微笑着说:“萍水相逢,请恕冒昧。”

年轻女人在前引路,将二人让进东屋。贫穷人家一切甚简,却窗明几净,清雅宜人。北墙下摆着一座窄小香案,香火燃尽,黄绫半掩,正位上空空荡荡,既无牌位,也无画像,显得古古怪怪,异乎寻常。年轻女人似已觉出二人有些诧异,只无声一笑,让座后便向居灵说:

“五毒教谈笑伤人,举重若轻,令人钦佩。”

居灵被人一语道破,先是一愣,马上又微微一笑说:“好厉害的一双眼,小妹不识高明,班门弄斧,见笑了。”

年轻女人低叹一声说:“婆母屡屡谈及贵教用毒之精,独步江湖,说我公爹当年曾盛赞过:‘杀人当如五毒教,举手间即置于死地。’小妹今日可开了眼啦。”

在这茅屋柴扉的小村里,竟有人称赞被江湖斥为蛇蝎的五毒教,令居灵和包世仇大感意外。居灵像遇见了多年挚友,欣喜异常,笑盈盈地看着年轻女人说:

“我从苗疆到秦川,只听见两个人称赞我们五毒教。”

年轻女人问:“另一位是谁?”

居灵抿着嘴看看包世仇说:“他。”

年轻女人仔仔细细看了包世仇两眼,赞许地点点头。

女人和女人有一种特殊的结交方式,性情相投,一拍即合,居灵看她秀眉朗目,黑发如云,虽不如梁归燕美艳动人,飒爽之气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长年操劳,风吹日晒,颜色依然洁白如玉,如明月照人,蔼蔼可亲。便拉着年轻女人的手自我介绍:

“我叫居灵,他叫包世仇。”

年轻女人也拉着居灵的左手说:“我叫冯秋难。”

居灵听这名字很怪,不由得转脸看了包世仇一眼。

冯秋难看居灵如小鸟依人,大为投缘,不待动问便自己说了:“传说我公爹是秋时遇难的,婆母便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居灵觉得这个家有些神秘莫测,身怀武技的儿媳妇卖火烧,去世的公爹称赞五毒教杀人容易……在在都出乎寻常,但初次相识不便深问,只故作漠不关心的问了一句:“伯母不在家?”

冯秋难似已看透了居灵的心眼儿,也随口答应:“在前边山上。”

“姐夫呢?”

“外出了,不在家。”

“你俩没有小孩?”

冯秋难轻轻打居灵手背一下,小声笑着说:“我俩还没成婚。’”

看样子冯秋难至少有二十四五岁了,和婆婆住在一起,却没有成婚,实乃大出常礼。包世**居灵越发感到这简陋的小草屋里,好像隐藏着什么惊人的秘密。

居灵向包世仇递了个眼色,转脸对冯秋难说:“姐姐,你我一见如故,小妹有个不情之请……”

不等居灵把话说完,冯秋难便笑着接过去:“不嫌寒舍简陋,你二位就屈尊住下吧。”

此言一出,连机灵鬼居灵也不禁大为惊异,这个未开脸的小媳妇心细如发,太精明了。

冯秋难诚诚恳恳地说:“你我素不相识,妹妹不但为我排难解纷,二位还怕途中有恶人生事,一直在暗中护送,此情此心,姐姐感恩不尽,不然我也不敢请二位光临寒舍。我看出二位是乍到此地,有何贵干我不过问,不嫌俗人疏礼,就暂且屈驾吧。”

聪明人爱聪明人,居灵觉得冯秋难不但心明如镜,而且豪爽可人,登时感到这矮矮地小屋也宽敞了许多。

做完晚饭,已夕阳衔山,冯秋难上山去请婆婆。

包世仇在柴门外对居灵说:“我看了很久,这老太太一直围绕着那棵大松树转圈,有时转到半途,又回头向后转,转累了就坐在树下的石上向东北张望,看情形不像在练什么功夫,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又像在等什么。”

居灵顺着包世仇手指向西面山坡上望去,半山坡有一颗大松树,树下一块青石上坐着一个身影,晚霞光辉从山丫口的树梢上透过来,在他肩背上染上一片金光,远远望去活像一座雕像。

冯秋难搀着婆婆回来了,在柴门外为老太太掸掸身上尘土,包世**居灵站在门旁相迎。冯秋难在路上已向婆婆讲明了一切,所以老太太一见面便对二人点点头说:

“蜗居仅可容膝,二位请恕简慢。”

声音朗朗,一派大家风范。

包世仇看老太太慈眉善目,仪态大方,顾盼间二目炯炯,显出极深的功力,未届花甲,却白发似银,如登耄耋。

老太太似乎很疲乏,如远程归来,一进屋便坐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冯秋难端来温水,老太太洗了洗手,站起来到香案前点起线香,恭恭敬敬插在香炉里,低声念了一句:

“十九年零七天了。”

包世**居灵突觉鼻子一酸,忍不住流出两滴热泪,赶忙转过身去拭掉。

晚间,居灵和冯秋难一起陪老太太在东屋睡。冯秋难笑着问居灵:

“你俩也没成婚?”

居灵抿嘴一笑,点了点头。

老太太言语不多,早早地便睡下了。

居灵和冯秋难躺下后,头顶头小声唠了很久。冯秋难告诉居灵,他们一家三口为了避祸才远徙至此,公爹遇难之事乃由传言得知,婆母一方面将他夫妻的名字改为怀父、秋难;另方面却坚信传言有误,公爹还在人世,所以天天上山张望,等候公爹回来。他是姑做婆,指腹为婚,父母早年染病去世,从小便由婆母抚养长大。迁来此处后,他与怀父俱是孩童,靠祖上留下的一点积蓄度日,每日早午饭后,婆母就带他俩到山坡上那棵松树下向东北眺望,盼望公爹回来,等急了便一个人围着树转,嘴里还不住念叨:“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从绿鬓红颜,到白发盈巅,两句话说了十九年。怀父和他长大以后,承担起生计和家务,老太太便整天在山上瞭望,早晨天一亮就走,晚上太阳落才回来,早午两顿饭回家吃,放下筷子就走,围着松树一天转到晚,累了在树旁的石上坐坐,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寒暑不误。遇到下雨天,怀父劝母亲不要上山,老太太却说:“他这时回来一定让雨淋了,我给他送伞去。”怀父怕母亲受寒,就打着雨伞陪母亲在山上转一天。十九年过去了。松树长大了,石头磨光了,松树下踩出了一圈深沟,人的头发白了,眼睛花了,还在盼望,还在张望,还在转圈,嘴里还在叨念着那两句话:“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次日清晨,老太太已经上山去了,冯秋难在屋里收拾碗盘,包世仇在院中告诉居灵:“昨夜有人来过。”居灵一惊,包世仇又说:“他只在院外停了一下,似无恶意。”

居灵把昨夜冯秋难说的话向包世仇学说了一遍,包世仇感动地说:

“情深如此,冠绝古今。”

居灵突然说:“他家姓张。”

冷丁的,包世仇未摸清头脑:“姓张怎的?”

“咳,你笨。我算了一下,十九年前正是天启元年,新建张神武二百骑驰援辽东,不就是传说他秋季殉国的吗?”

包世仇心一动,虽觉得居灵有点想入非非,但也绝非子虚,如果老太太等的真是张神武,那可太巧了,也太好了。但这种伤心过度的人乍逢大喜,很易失常,甚至丧命。包世仇见冯秋难怕地保再寻衅,今天不去卖火烧了,便嘱咐居灵留下,趁机摸摸底细,或者透透口风,让老太太心里先有点准备,他独自去横桥镇打听“清风明月”。

居灵送至柴门外,对包世仇说:“昨天我在那肥猪的酒里下了点药,叫他吃什么拉什么,跑肚三天。那个烂爪子的坏蛋,非我的解药治不好,你有闲空儿就去吓唬吓唬他,省得他以后再找冯姐姐的麻烦。”

居灵站在柴门外,一直望着包世仇走远了,才转身回院,突然看见柴门柱上贴着一张窄纸条,心中一凛,自言自语说:

“果然有人来过。唉,远望千里,不及睫毛。”

伸手揭下一看,六七寸长的白纸上写着八个字:“凶险之地,不宜久留。”居灵叠起来揣在怀里,想等包世仇回来一同琢磨琢磨。

冯秋难站在门口看居灵默默无语,以为他对包世仇恋恋不舍,笑着逗他:“小别一会儿,就这么难舍难离。”

居灵咭的一笑,赶过去要打冯秋难,冯秋难转身闪躲,移步不远却旋转很快。居灵猛然觉得这身法有些眼熟,灵机一动,照猫画虎地伸出食中二指,在冯秋难肋下画了一个圆圈。冯秋难面色骤变,左掌在胸前一立,右掌从左肘下挥出,退开五尺,凝神而立,厉声质问;

“你是什么人?”

居灵心中一喜,已明白大半了,从容地一笑问:“姐姐祖籍可是赣江?”

冯秋难见居灵面带微笑,不似怀有恶意,疑疑迟迟地问:“你问这些做什么?”

居灵故意慢头细尾地说:“我如果对你说,神武伯父健在,姐姐相信吗?”

冯秋难猛然一愣,看居灵面色郑重不似玩笑,陡的扑过来一把攥住居灵的手,一边使劲抖着,一边像连珠炮似的一句跟一句地问:

“真的,妹妹,真的吗?你可救了我们一家了,怀父临走时说,找不到爹爹誓死不归,我们一家人盼星星盼月亮,盼神佛保佑,就盼这一天呐。妹妹,这真是天数,我请你们来,是存了点万一之想,你们闯荡江湖,也许能知道些什么信儿,没想到上天保佑……真的吗?真的我公爹还在?你怎么知道他还在?”

居灵说:“你把我手都捏扁了,还让我说话不?”

冯秋难像哄小孩似的,把居灵的小手放在嘴边吹两口气,连连道歉:“姐姐乐疯了,你说,你说,我不说。”

居灵说:“我见到一位六十左右岁老人,用一指天南杀死了赣江二鬼余忠恕……”

冯秋难又忍不住抢嘴说:“那一定是我公爹,天下再没有第四个人会真武剑法……”话一出口,忙又停住,连连说:“你说,往下说。”

居灵把那夜大柳坡徐府里那场激战讲了一遍,就没说张神武瘸了一条腿。

冯秋难听完了,一下子跌坐在门槛上,嚎啕大哭起来,好像把一家人的十九年苦水全倒出来了。

包世仇一进横桥镇的西街口,便觉出街上来往的人们都像有什么喜事,说话带笑,点头带笑,连一个人独自走路,走着走着能笑出声来。包世仇找了位老人一问,老人笑得露出豁牙子,小声说:

“癞狗崽子的爪子快烂掉了。”

包世仇万没想到惩治了一个小小的地保,竟如此大快人心,足见这父子俩平日鱼肉乡里,无恶不作,百姓才这样恨之入骨。他想起居灵嘱咐的话,便想去看个就里。

那癞狗崽子的家很好找,因为街上正有不少人要去他家看热闹,三五成群地边走边说说笑笑,说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和尚,正在给癞狗崽子治病。居灵说:“非我的解药治不好。”如今竟来了个给癞狗崽子治爪子的和尚。更引起了包世仇的兴趣。

癞狗崽子叫赖福,他那个狱吏爸爸叫赖有德,小时专好偷鸡盗猫,外号叫癞狗子,所以顺理成章的叫他儿子癞狗崽子。家住在大街东头往南拐的一条小巷里,五正六厢,独门独院,包世仇来到时,小院里和院墙外面已经站满了人,有几个小孩子还爬上了墙头。包世仇四下看看,人挤得没有缝,一回头看见西边不远处有一堆烂木柴,便搬过一截树根放在墙角,翘脚站在树根上,从人们的头顶上边往院里看去。

院里,一个黄衣和尚,背身对着正房门前的香案低头嘟囔,那个烂手的赖福,跪在和尚的右腿旁,左手托着右手,痛得浑身打哆嗦。黄衣和尚的秃头又光又亮,后脑勺鼓出个圆包,是南北头,念得不知是咒是经,一个字也听不清。念着念着,一伸手从香案上拿起一碗清水,转过身来,左手端碗,右手指探进碗里蘸水向四外弹去。包世仇看这和尚左右手均只有四指,秃头秃眉,嘴上也秃光光,脸皮头皮一个色,油光锃亮,像个葫芦头,看不出年纪多大,说七十可以,说九十也行,两眼开阖间贼光闪闪,颇似不善。他转圈向四方弹过水后,一仰脖将半碗水喝下去,张口一喷,一股水箭喷在赖福的右手上。说也奇怪,经水一冲洗,赖福看了看那红赤赤手指,又晃了晃手腕子,猛然欢呼一声:“不痛了!”

这一声把赖有德从正房里喊了出来,一夜间这癞狗拉得瘦了一圈儿,横着晃悠到香案前面,跪下便向和尚磕头。和尚两眼半睁不睁,秃脑袋微微一点,坦然受之,嘴角还叨叨念念:

“家宅不宁,女鬼缠身,今夜子时,备齐三牲,去城隍庙许愿,驱鬼降魔,保佑平安。”

赖氏父子一同叩头,齐称遵命。

包世仇看出和尚弹水念咒都是障眼法,但奇怪的是竟真的把癞狗崽子的烂手治好了,难道这秃头也是制毒高手?

不久,院内和尚和赖氏父子进屋里去了,院外看热闹的人也陆续散去,包世仇趁机向几个老人打听“清风明月”,还猜测地编了一些“清风镇”、“清风岭”、“明月湖”等地名,都无人知晓,甚至和清风明月沾点边的地方也没有。

包世仇还在琢磨如何再向别人打听,忽听身旁有人说话:

“癞狗子为什么不去请丹大夫治治?”

另个人说:“丹大夫给人治病,不给狗治病,何况是条癞狗崽子?”

包世仇为了找“清风明月”,对这小镇上的一切事事物物都大感兴趣,一听说有一位敢于不买癞狗子帐的丹大夫,立即向人们询问丹大夫,不料一提丹大夫,竟无人不知。

丹大夫名叫丹雪梅,家传医道远近驰名,医寓叫回春堂,卖方不卖药,三间门脸,面南临街,房前一围齐肩花墙里,两株东西分立的老梅树下,铺着一条白石甬路,清净幽雅,令人忘俗。丹雪梅大夫每日巳午未三时应诊,天近申初,医寓里还有人在大声说话:

“……久闻丹大夫医冠当世,老朽才辗转千里,登门求医,怎可草草一问,便拒之门外呢?”

声音尖厉,略带沙哑,包世仇觉得有些耳熟。

另一个清朗的声音平静地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才力所不逮,尚请见谅。”

“丹大夫墙上这块金匾,明明写着‘济世活人’,何言行之相悖也?”

“此乃先父所谕,不才平生凛遵,从不少违。惜乎心有余而力不足耳。”

“丹大夫这么一说我这病是不治之症了?”

“天下精于歧黄者如恒河沙数,不才焉敢妄言。愚见老先生年事已高,应清心寡欲颐养天年。”

尖声音陡然提高了调门儿:“我就好喜这个调调儿,与你何干!”

清朗地声音也放大了嗓门儿:“那就另请高明。”

房门一开,从屋里闯出一个矮小身影,包世仇一看,是池中物,不用说,定是来求医治护女莲的毒,池中物好像气蒙了,觉得有人在前面挡路,伸出左手便推,包世仇手里正提着代冯秋难买的一瓷罐面酱,借势一偏身蹭了池中物一袖子面酱,气得秃妖小眼睛一瞪,刚要发作,看清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以为是来求医的,使劲一甩袖子走了。随后走出门来的丹雪梅看得清清楚楚,这个看似土气的小伙子,明明已经躲过了池中物那一推,却故意倒出点面酱蹭在池中物的袖子上。更令人惊奇的是他并没显出什么身法,只是随着池中物的手掌向旁一迈步,盛面浆的小瓷罐一歪,只倒出一点点面酱,却全蹭在池中物的袖口上。可笑这个出名难惹的玉门双妖,,吃了哑巴亏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包世仇听了丹雪梅方才那几句话,大生好感,看这位受人称颂的名医,秀眉朗目,面若傅粉,看人时面带微笑,使人如沐春风。

丹雪梅见包世仇凝视无语,以为他不好意思启齿,便笑笑问:“你要看病吗?我可以晚一点走。”

包世仇也笑笑说:“我媳妇病了,让我来看看大夫在不在家?”

丹雪梅看了他一眼说:“你是外地来的吧?我常年在此,从不他去。”

包世仇撒谎撒拧了,忙笑着搭讪了几句,丹雪梅也没在意,招呼一声,从屋里走出一个十五六岁女童,关窗锁门准备离去。

包世仇回到张家,天色尚早,居灵先告诉他老太太果是张神武结发之妻,然后,拿出那张纸条给他看,包世仇见笔力苍劲,有唐人风骨,但猜测不出是什么人写的。他告诉居灵,池中物来找丹雪梅治病,癞狗子请来个八指和尚给儿子治病,一口水治好了癞狗崽子的手。池中物求医,是居灵意料中的事,倒是那个八指和尚能解五毒教的毒,大出居灵意外,想不到这个不出奇的小地方竟有出奇的高人。居灵反复想了很久,海内用毒只有五毒教与赤身教两家,此处虽距阴山较近,但赤身教解不了这种毒。难道这和尚来自天竺?……

包世仇看居灵百思不得其解,便说:“那和尚告诉赖家父子,今夜子时去城隍庙许愿,其中也许有鬼,我们去看个究竟。”

冯秋难说,城隍庙在河北面高陵城内两街,庙院颇大,香火很盛。包世仇问丹大夫家住哪里?冯秋难说住在泾渭交汇之处。自古泾渭二水一清一浊,交汇后仍互不混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丹雪梅结庐于此大有深意。

包世仇对居灵说:“那丹大夫看起来很像女人。”

冯秋难扑哧一声笑了:“他本就是女人,为了看病方便,特意穿着男装。”

居灵说:“那又何必呢?”他在苗山长大,到今天还不大了解中原习俗。

冯秋难说:“人家是未出阁的大姑娘啊。”

这又大出包世仇意外,门当泾渭交汇,日对清浊分明,四十许仍待字闺中,这个丹雪梅绝非凡庸之辈。

天黑时,冯秋难上山去搀扶婆婆回来,老太太一如常日,进屋后便净手上香,低声叨念一句:

“十九年零八天了。”

冯秋难扶婆母在椅上坐下后,方试探地轻声说:

“娘,居妹妹从你说的日子,猜出了我们的家世。”

老太太声色不动地抬眼看看居灵,一句话未说。

冯秋难又说:“居妹妹说他在豫州见过一位老人,很像公爹。”

老太太啊的一声,眼睛睁得很大,一动不动地看着居灵,过了好久,忽又回颜一笑说:“姑娘怎么知道像他?”

居灵故意装成漠不关心的样子,平平静静地说:“当时我们正在一家告老的吏部侍郎府中,围歼赣江二鬼,忽然来了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英雄,高个,浓眉大眼,连腮胡子。自称是新建张神武,因赣江二鬼谋夺他祖传的真武剑谱,罗织罪名,系狱论死,后率二百骑,驰援辽东,为高人所救。见面没说几句话,便和余忠恕交起手来,余忠恕被刺中胸口,临死时说了一句‘一指天南’,……

老太太不等居灵把话说完,突然问:“姑娘出身什么门派?”

居灵说:“五毒教。”

老太太又问:“五毒教与二鬼因何结怨?”

居灵明白了老太太的心意,笑笑说:“与二鬼结怨的不是五毒教,而是我这位兄弟。”

老太太上下打量着包世仇,疑惑地问:“你兄弟?”

居灵说:“他是辽东七义包七爷的遗孤,与二鬼有不共戴天之仇。”

老太太点点头,又问:“姑娘还能记得真武剑法的一招半式吗?”

居灵微微一笑说:“我约略记了几招,只能照葫芦画瓢。”说着,以指代剑比划了几下。

老太太笑笑说:“这招灵蛇戏龟第五手有点谱儿,一指天南呢?”

居灵说:“我只看见像一团旋风将余忠恕裹住,杖影中七点亮星形如北斗……”

老太太猛一探身抓住居灵左手,两眼紧盯着居灵厉声问:

“什么杖影?为什么是杖影?”

居灵一时失口追悔无及,只得实话实说了:“伯母,我本不想告诉你的,伯父他右腿残废了,使得是一根拐杖。”

老太太狂喜过望,一掌击在身旁的小茶几上,咔擦一声,将茶几打掉一角,站起来一把将居灵搂在怀里,周身颤抖,泪如泉涌,不住喃喃地说:

“孩子,你说得对,是他。是他。老头子,不枉我们母子等了你十九年,瘸腿何妨,只要活着,活得英雄,顶天立地。“

包世**居灵,甚至冯秋难,谁也没有想到老太太这么刚强,大悲不颓,大喜不乱,心思缜密,气节可钦。

定更以后,包世**居灵越过横桥向北飞驰,未交二更,进入高陵,在西街路北找到了城隍庙。街上暗沉沉寂静无人,城隍庙大门紧闭,庙门东侧有座土地庙,小门半掩,门旁飘动着一滩纸灰,好似刚死人,报庙烧的。包世仇推开土地庙门,进去后绕过那半间房大小的供殿,站在后墙角一堆砖石上,向空荡荡的城隍庙院内张望。这座土地庙外门与城隍庙院墙一齐,供殿缩在城隍庙院内,月光下,城隍大殿沉寂无声,前廊西侧云房内无灯无火,阗无人迹。

居灵小声说:“赖家的人还未到。”

包世仇点点头,仔细看了一会儿,又运功谛听许久,才和居灵越过土地庙后墙,向城隍大殿飘去。

大殿前廊颇为宽敞,顶上两根横梁,下面四根明柱,夜风习习回旋廊下,透衣生凉。

二人从东角进入廊下,居灵挨在包世仇左边,由廊前明柱向廊后明柱走去。突然,包世仇一声怒喝,右掌向上凌空击出,訇然一声,劲风骤起,居灵失神尖叫,横梁上刚响出一声冷笑,廊外便传来一个尖哑声音:

“小小五毒教敢来秦川作祟,挺尸去吧。”

笑声未落,人迹已杳,听口音正是那个在赖家装神弄鬼的八指和尚。

包世仇见居灵仍然站着未倒,心中大慰,伸手扶着居灵肩背,关切地问:“你没受伤吧?”

居灵摇摇头,又说:“我冷。”说话间牙齿抖动,咯咯作响。

包世仇忙取出一粒回生丹给居灵服下,二人就地并坐,包世仇伸出两手,插入居灵衣下,掌心分按在居灵丹田和至阳穴上,运功为他疏通经络,少时,居灵周身汗出如雨,散出一股腥臭气味。居灵不好意思地扭扭身子说:

“这味太难闻,你不嫌……”

包世仇说:“不要动。再过一会儿就好了。”

又过片刻,包世仇抽出手去,居灵站起身整整衣襟,长长呼出一口气,嗓音微显干哑地说:

“好厉害,不过我还没死。”

包世仇说:“他低估了你的功力。”

居灵说:“不,是你那一掌救了我。”

包世仇说:“可惜我功力欠缺,混元掌不能随心所欲,急遽间不能运足功力,否则,你岂能受伤。”

居灵第一次听见包世仇说自己功力欠缺,在他的心目中包世仇总是战无不胜的。

包世仇出道以来,首次被人将近在身边的人击伤,不由得心惊不已,沉思很久才自言自语地说:“听声音是那个八指和尚。他早已藏身廊下,我运功谛听竟不曾察觉,足见此人功力似胜于我。我们此行当真要处处谨慎了。”接着,又叹息一声说:“无怪师父一再嘱咐,未修成大乘功法不是天下无敌。以往我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久胜多骄,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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