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人的攻击极寒。
地底的世界却炎热。
失去束缚的水元素,在寒冷与炽热的交替之中,化作了密密的丝、绵绵的线、伶仃的雨,像是一声低回的叹息,默然羁绊在天地之间。
诗人常常说,冬天埋下的种子,春天过后,就会伴着雨水,开出白色的花来。
锤炼之城的人们,早已忘记了雨的模样。
嗒。
水珠落上安德里亚的眼睫,明净莹然,仿佛一滴轻盈的泪。
而矮人,已经死在了希瑟的刀下,面朝黄土,巨锤滑落,雨丝没入她背后纠缠的发丝,又顺着鲜红的血液涌出,缓缓浸透尘土——若在生前,她大概也不会想到,会与她看不起的奴隶们,死在一处。
天地为棺,血色交缠。
“给这柄剑,取个名字吧。”沙哑的声音,低低地提醒着骑士:“这是她的最后、也最好的一把剑了。”
剑长三尺九寸,约有掌宽,入手极沉,有些类似第一次王朝战争时期,极为流行的重剑,古拙而凝肃,显得格外厚重。然而剑身银白,锋刃流畅,剑柄花纹精致,弧度适意,又洋溢着些许繁靡之气,不动声色的华贵雍容。
淳厚与锋利,坚硬与矜贵,恍如其人。
剑脊上,残留着矮人画下的十字架,横平竖直,庄严大气,一如神殿中敬仰朝拜的对象,唯有银啡的色彩,带着轻轻摇曳的涟漪,像是一弯不洁的泉水,在白色世界中的一抹混沌,却在黑暗之中,泛起薄薄的光亮。
仿佛某种讽刺。
刚刚,在巨锤加身的一瞬,矮人挥出了一道液体,在她横格的剑上,用极笃定而自信的手法,抹下了这个十字。她望着女骑士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临死的悲伤与畏惧,只有几分兴奋,几分狡狯。
我可把棺材本都给你了。
我准备拿来陪葬的,费尔法克斯之石。
所以会有夜落星河,所以会有冰寒交加,所以这个十字,将烙印在剑上,伴随着其中蠢动而强势的黑暗力量,再也无法化去——
所以,做我最后的实验品好吗,安德里亚?
女骑士抬头,放眼整个广场。侍卫们已经被全歼,失去了许多许多亲人、朋友的奴隶们,丢下了武器,跪在那些再无生气的尸体旁,低声啜泣。
莫德,静静地抱着自己的父亲,黑色的眼瞳,再找不到一点机灵慧黠的模样。
晦暗的天空,偌大的广场,和着那痛哭的声响,空旷的回荡,分明不是静默,却寂然辽远,像是一场苍白的葬礼——生死遥遥,已只有眼泪,可以找到你。
轻柔纤雨落在地上,洗刷着不知该归属谁的鲜血,还有罪孽。
“我们本是尘与土,以主之名,尘归尘,土归土……早晨发芽生长,夜间割下枯干……你叫他们如水冲去,如睡一觉,早晨,他们如生长的草……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你的注目之下,我们度过的岁月,都是你的恩宠……你将看穿我们隐藏的恶,你将惩罚我们犯下的罪……”
牧师低垂着头,祷告的声音,仿佛主的眷恋,母亲的双手,一点一点,抚平心口所有的褶皱。
“我们以信仰,追逐苍天,却太过执着,以致犯下罪孽,沦入深渊。”安德里亚小心地拂去剑身的水珠,十字架中的力量却轻颤着,彷如引诱,召唤下一个堕落的魔。
她的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安然平静,如同她微红的眼睛:
“这把剑,就叫苍渊。”
天堂与地狱,就在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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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聚在一起的五个人,互相看了看,只觉得短短几日,恍如隔世。
伊莲乖乖地给殿下刷了治疗,随即一头埋进了墨菲的怀里,像个走丢了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母亲,可以哭诉她经历的所有恐惧与不幸。
法师也只是抱紧她,没有说话。
“你们……咳咳……”女伯爵刚刚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嗓子被哽住,喑哑得不行:“你们先去找个旅店,好好睡一觉,恢复精神,我们要去……给黑锤下葬。”
矮人的尸身,是不会有人掩埋的,好歹相识一场,总不能让人曝尸荒野。
于是,她拉着墨菲的手,自然而然地说着“我们”。
“殿下先去吧,回来之后,我要跟你说些事情。”墨菲掏出手帕,认真地给小牧师擦了擦眼睛,没有看她。
“嗯,好。”
“还有这个,殿下可以看看。”她递出一张白色的请柬,安德里亚点头收下。
“锤炼之城接下来的事情,会有人来接手,我也不想参与太多,而且,需要的武器也已经锻造好,所以,没有什么必要久留了。大家都做好早早离开的准备吧。”
“所以不管了吗?不管那些奴隶了?”毕竟曾经为刻在墙上的“光明”感动过,为了他们的自由期待过、努力过,吟游诗人有些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简,我姓布洛菲尔德。”
相似的话,她曾对海妖公主说过,对莫德说过,如今,又要再跟自己的战友说一次——我将是这个公国的主人,这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也注定不能挥霍我的同情与怜悯。
我是所有奴隶主的主人,我代表公国的最高规则,我不会,也不能,反对我自己。
大概是安德里亚眼里的克制太过明显,微红的眼眶,海蓝色的瞳眸,竟显得无辜而可怜。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用你做不到的事情而苛责你,我只是,我只是……”简看她转身要走,不由追上几步,着急地道歉。
我只是太明白,这些本就注定死在这地下的人们,这些胆敢造反、接触过黑暗武器、随时可能泄露消息的奴隶们,将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
追逐蓝天,却落入深渊。
女伯爵显然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只是不说话,低头往前走。倒是希瑟回过身,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担心,自己会照看好闷闷呆呆的女骑士。
“干嘛惹殿下不高兴?”伊莲也发起了讨伐。
“我不是故意……”
“不理你!混蛋!”小牧师也拉着法师,扭头就走,一边还嚷嚷着:“我不高兴!不高兴!我要吃饭!吃东西!吃好多好多的东西!”
墨菲却不动,一手拽住吃货,对着简问道:
“可以帮我训练我的体能吗,诗人?”
“体能?你一个法师练这个干吗?”
“变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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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经停了,锤炼之城难得地出现了几分清凉,并不十分平整的街道与土地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水坑,有些泥泞。先前被锁在监狱或者家里的小孩们,却格外开心地呆在路边,成群结队,一蹦一蹦地跳着水坑。
脏水溅在他们脸上,溅进他们嘴里,孩子们却越发笑了起来。
不明白生死,不知道仇恨,于是因一场雨而欢欣——这城中仅剩的喜悦。
女伯爵的的唇角越发抿紧,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太过善良,可不是一位储君可以引以为傲的优点啊,我的骑士。”希瑟毫不嫌弃她没有换下的衣衫,挽住了她的手,笑着戳穿她的心事。
“我知道。”
“知道,但是做不到,对不对?”
“嗯。”
安德里亚闷闷不乐的,应声时,声音像是蕴着浅浅的水波。
“那,跟我做个交换吧,我告诉你怎么办,你只要答应我一件很小很小、无伤大雅的事情。”吸血鬼领着她走过长长的街道,想起上次自己满大街地砸人招牌,她跟在一旁收尾,不好意思、却由着自己任性的样子。
这个呆子。
女骑士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也不问,只是愣愣地点头答应:“好。”
“噗——”
“怎么了?”
对身边人,某呆完全不会设防,偏偏又是一副不管什么都很认真的样子,就像只懵懵懂懂的小狗,你举起肉绕圈圈,她就会乖乖地跟在你身后,顺利地拐走。
幸好平常看起来很精明的样子,不然早就被拐跑了吧。
“因为是血族,所以我就算在黑暗里,也对时间比较敏感。狮鹫军团前来的时间,完全晚于预期,中间到底是因为什么,你可以去问问他。当然,如果他给不出合理的解释……”
“嗯……”安德里亚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了街道的转口上。
希瑟也看过去,没有看出个所以然。
“上次,你就是在这里说,这里的气息,跟七年前来的时候不一样。”女骑士顿了顿,忽然侧首,望向了身边的吸血鬼:“当时,你看着我,眼睛里……像是要烧起来。”
感情有时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就像默然喜欢的神情,可以骗得过所有人,却轻易泄露在自己的眼睛。
希瑟怔了怔,没接话,安德里亚却径自说了下去:“现在,我看着你,你能看到什么?”
她海蓝色的眼睛,总是如此沉静,温和,带着柔柔的涟漪,一如晨曦,当她认真地凝视你,总有一种被宠溺的错觉,仿佛沦陷了整个世界。
她的目光,就是世上最美的誓言。
“导师?”
“我看到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