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瑟·戴维斯的城堡,坐落在拉钦城的北侧,群山之下的东河山谷之畔。
一般说来,以军功得爵位的贵族们,都不会喜欢在正面对敌、退无可退的位置,修建自己传承家族的城堡,然而,自第一代男爵伊始,历代的戴维斯与他们的地行龙军团,都守护着“玫瑰城堡”,拱卫东河山谷,从不曾退后一步。
几乎每一代的戴维斯男爵,都要经历大大小小数百场战役,几乎每一位,都是武学奇才,年纪轻轻,就可以拥有八解以上的实力……
然而,他们,都死在了与西纽的战役中。
每一位,都活不过四十岁。
与西纽神国世代死敌的他们,有一个被整座大陆诟病,却无人敢于制止的习惯——他们,会将战后的俘虏全部押解至城堡,成批斩首,用神官们的血液,祭奠亡灵,滋养出城堡花园里,大片大片的血红玫瑰。
鲜血的芬芳,常常弥漫在拉钦的上空,数月不散。
仿佛某个神圣而血腥的仪式,抑或诅咒。
因此,走出房门的诗人与牧师看到干净的砖石、薄薄的清雪,还有苍穹之下、巨阔恢弘的钟楼,以及城墙之下、渺小得尽在眼底的城市时,不由都怔了怔。
说好的血流成河呢?说好的时候鬼气森森呢?
刚进来的时候担心安德里亚,所以没有注意,不过现在一看……
好像跟传闻并不相符呢?
“真是……充满第二次王朝战争之前的气息,古朴、肃穆、大气!就像是一座上古时期的高塔!传说中祭司祖先、召唤神明的存在!”诗人完全没能忍住自己的赞美。
巨大的方石垒作的巍峨城堡,历经数百年的战争洗礼,显得沧桑而古拙,宽阔而坚实的城墙,更彰显出无可置疑的厚重与沉朴,仿佛帝王手里的印章、神祗口中的预言,代表着权力,强大,不可撼动。
然而,城墙上不计其数的箭塔、城堡中高耸霸道的钟楼……几乎违反几何学的尖顶,几乎穷尽所有角度的构造,以一种决绝而强势的姿态,不可思议地直指天空!
像盾,不可破。
像剑,不可敌。
“哦!风神在上!这简直就是神之右手中所向披靡的利剑!是神之左手中抵御所有的盾牌!”
“抱歉,先生,我家主人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一个温和而安稳的女声响起,轻轻地打断了简滔滔不绝的赞美,“不过,听到您如此之高的评价,主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您是?”
“玫瑰城堡的女管家,凯瑟琳·劳伦斯。”
这位女士,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长发盘起,立姿优雅,并不算华丽的衣衫打理得十分洁净,胸前一枚精巧的珍珠胸针,便再无过多装饰,端庄,稳重——典型的艾斯兰中产阶级。
大概是因为城堡主人的关系,她的身上也带着几分严谨、坚持、一丝不苟,像是所有老去的家庭女教师一样苛刻,所幸的是,她的唇角微微上勾,眼神含着淡淡的暖意,尤其是声音,舒缓而柔和,让人不由生出几分亲近。
“你……你好,我们见过么?”伊莲忽然凑了过来,歪着头问道,“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小姐之前来过拉钦吗?”凯瑟琳反问。
“没有……”
“那么,十分遗憾,您大概是认错人了。”
虽然是这么说,她也得体地表现出了憾然的神色,然而不知为何,简却从她稍稍紧绷的脊背里,体会出几分怪异的警惕。
“劳伦斯夫人,冒昧地问一句,请您原谅我的冒犯……您在玫瑰城堡已经很久了吗?”必要的时候,诗人也可以装作很谦恭有礼的模样。
相对于无赖,人们对绅士总是更加信任的。
但是,出乎意料的,女管家原本微微欠身的姿态变得愈发僵硬,连回答的声音,都多了几分明显的客套:“不好意思,您如果能称呼我为劳伦斯小姐,我会更加感激。”
劳伦斯,小姐?不是夫人?
居然不是夫姓?一直没有嫁人?
一般来说,单身的男性贵族,确实常常会雇佣年长的女性作为管家,打理家中的具体事务,但是,为了避嫌,也是顾及之后妻子的想法,基本不会聘用年龄差二十岁以下的单身女性……
诗人兀自在思索间,一位身材挺拔的军士喘着粗气跑了上来,在看到凯瑟琳的瞬间,焦急又不安的神色猛地一晴,说出的话不由带上了几分哀求:
“劳伦斯小姐!首长又发脾气了!将几位将军骂得颜面扫地!谁都劝他不住!您赶紧下去看看吧!”
“什么?好……”
女管家匆匆向着二人行礼,一提裙摆,就往下跑去,并不轻盈的步伐,像是没有半点战斗基础。
年长不过十岁的单身女管家?一发脾气就只有她能管得住的女管家?没有战斗能力却在这个三步一哨十步一岗的城堡里地位不俗的女管家?
要是平常,诗人肯定顺着自己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一路探索下去了,然而此刻,她刚刚想到了一个开头,就有些兴致索然,没有半点好奇。
没意思透了。
她一翻身,坐到了城墙上,望着不远处人潮涌动的集市,默默地发起呆来。
高处的长风,吹起了她半长的金发。
明明是冬天,却一直都没有加衣服。
莫名的瘦削,莫名的寂寥,明明玩世不恭、笑闹肆意的人,明明风流不羁、无所留恋的人——偏偏不知从哪里,衬出一分浅浅、薄薄、淡淡的无奈。
仿佛,是她左眼下细长的伤口,又依稀,是她从不蹙起的眉头。
一点都不像她了。
“……简?”伊莲站在她的背后,不自觉地,拽了拽她的衣角,轻轻叫她的名字。
简,而不是混蛋。
“嗯?”诗人从鼻腔里哼出的疑问,带着上挑的语梢,总是显得异常深情。
她却没有看她的眼睛。
“你,最近……是不是不开心?”
“……还好。”
“那……是怎么了?”
“没事。”
“需要我……帮忙吗?”
诗人闻言,蓦地回头,对上那双茶色的眸子。
“你,愿意帮忙?”
她的言语,低沉、缓慢、仿佛醇酒,蓝灰色的眼里,好像被一丝火光点亮,绽开了无穷烈焰,焚烧、炫目、灼人生疼。
那种期待,好像是深陷绝境的囚徒,终于在无数次祷告之后,于一片黑暗中,遇到的温暖晨曦……
你会不会救我?
救我离开?
“我,我都愿意……你需要我,到底,做什么?”好似被那灼热的目光吓到,伊莲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回答着,几分迟疑,几分迷惑,几分纯真的关心,统统无法掩饰。
她根本不知道,你需要什么。
你只是她的朋友,她施与怜悯之心的对象。
她不知道你想要她的承诺,想要她的心灵,想要她为你笑,为你哭,为你生气,为你开怀,想要她亲近、亲吻、爱恋……
想要这个透明的、干净的女人,变成自己的。
她不知道,她的一点垂悯,都可以成为期待的光芒,又或——绝望的深渊。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是同情。
对谁都是如此。
诗人眼底的火焰,一点点凉透,像是烈火席卷后的废墟,梦幻已空,唯有余灰。
伊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么惶惑,只觉得看到那样的眼神,自己也好难过,心口被狠狠攥紧的难过——
这让她努力地想要抓住点什么,抓紧什么,不想失去:
“我我我……我帮你去联系神殿里的漂亮姑娘好不好?圣女也可以的!每一位都很美丽!你一定会喜欢的!还有……还有上次水精灵的姑娘们给你的水果!我都还给你好不好!还有,还有……我再也不跟你斗气了!不跟你……”
“伊莲。”
可不可以,不要再伤害我。
诗人轻声打断她,双眸微弯,带着不愿明言的宠溺,而悲伤,藏在没有她的时光里。
“嗯?”
“你知道么,有一种鸟,名叫翡。”
“不知道……”
“它的羽毛,漂亮剔透得像是翡翠,它的啼声,是玉石交击的清脆,它飞翔时,仿佛一弯流淌在天空的绿水,它下落时,好似翩翩坠落的青叶,它一生一世,都不会停止翱翔,生在风中,长在风中,绚烂在风中,死亡在风中,它与风共舞,生死不离……所以,在风神信徒的传说中,翡,是风的心。”
“哦……”伊莲不知道,她忽然说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想过么,如果有一天,翡想要停留在原地,怎么办?”
“……不知道。”
诗人似乎也没想过要她回答,自顾自地转过头,重又望着城墙之下,低诉的声音,安静,又清冷:“翡,是不能停留的,死,也要死在风里。”
她的话里,蕴着某种隐晦的决绝,刺痛了伊莲的神经。
“所以呢?所以什么啊!你说清楚!”
“所以啊,我差一点,就死了啊。”
简淡淡地说。
“要谢谢你,救了我。”
谢谢你最残忍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