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晚上,无风,闷热,隐隐有种马上就要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的架势。林桓的心也如这在沉闷中孕育爆发的天气一样抑郁而暴躁。他痛恨自己洋洋得意地以为顾平川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心疼顾平川一个人默默地忍受所有的伤痛。他在路上飞奔、大喊,宣泄着自己的痛苦,也在压抑自己的恐惧。如果找不到顾平川怎么办?如果顾平川恰好出了意外怎么办?不不不,不能想。一切都会好的,说不定我回去的时候顾平川已经回来了。林桓姑且只好这样苍白地自欺欺人。
暑假晚上的学校显然是不可能有人在的,就连学校看大门的王老头也回家去了。可林桓跑过校门口的时候偏偏听到了抽泣声。学校门口连个路灯都没有,月亮倒是又大又圆,只不过经常被飞快移动的乌云挡住又露出来。校门两旁尽是高大的香樟树,时有时无的月光透过香樟树层层叠叠的树叶明明暗暗地照在地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时间也仿佛静止了,唯有那轻轻的啜泣声一声一声钉在林桓越来越发紧的心上。
林桓给自己一边壮胆一边小心地走向声源,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团成一团蹲坐在校门口的花坛边,他的脸埋在膝盖上看不清,但应该是个男人,因为他剃着短短的板寸头。等等,他脚上穿着的不是和林桓一样的板鞋么?林桓再走近仔细一看,靠,顾平川,你丫原来躲在这里。林桓忍不住要爆粗,去哪里不好偏偏蹲在校门口哭。同时他心里涌起更多酸溜溜的难过。
林桓走过去蹲在顾平川身边,伸出双臂把他整个人搂在怀里:“小川,对不起。对不起,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发现你无处可去。对不起,如果不是今天有急事要告诉你打电话到你大伯家,我还是不会发现你没有回家。小川,真的很对不起……”林桓说着说着便觉得心酸难忍,不禁哽咽难言,只好把顾平川搂得更紧。
顾平川的身体有些颤抖,过了一会儿,他异常平静地开口说道:“林桓,你知道吗?今天早上我出门,沿着街一直走,觉得自己甚至比不上一只孤魂野鬼;就算是孤魂野鬼,今天也有人烧纸给他们。我呢?我走遍了镇上的街,街边大大小小那么多房子,没有一间是我的家;我碰到了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是我的家人”。
顾平川越说道后面声音越凄厉,林桓不忍心再听下去就去捂他的嘴:“别说了,小川,你别说了”。
顾平川一把拉下林桓的手:“林桓,你让我说,今天我一定要说出来。为什么,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天地之大,却没有我顾平川的容身之处!”顾平川仰天无声地呐喊,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控诉上天不公,他憎恶这个世界!
林桓只好尽可能地去拥抱顾平川,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顾平川冰冷的心,平息他的愤怒:“小川,你还有我,我一直把你当家人看,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若在平日,顾平川听到林桓这样的保证讨好,再大的火气也该消了。可今天顾平川只是冷冷一笑:“林桓,我知道你现在跟我要好。可是以后呢?以后你会有女朋友,然后是妻子和孩子,你会围着她们转,她们会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而我呢?我顶多是是你年少的好朋友,然后在你的生命里越走越远。到时候我又是孤零零地一个人。林桓,你知道吗?这种曾经拥有又被剥夺的的感觉会要了我的命的!”
林桓被顾平川话吓到了,有些结结巴巴地解释:“小……小川,我不会丢下你,我……我们可以做一辈子兄弟的!”
顾平川嘲讽道:“呵,一辈子的兄弟。说得好听,多少兄弟在女人面前割袍断义。我不允许有第三个人插到我们中间;我不允许有第二个人比我还了解你……”
顾平川突然停住不说了,因为他看见林桓因为惊吓而变得苍白的脸色。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林桓为难,舍不得林桓难过,舍不得林桓忧愁。所以他把后面的话重新放回心里藏起来。顾平川原本想说:“林桓,我不只想要你的一朝一夕,我想要你的生生世世;我想要我们亲密无间,我想要,你爱我。我想要,你只爱我。”
林桓有些不明白顾平川突然截住话头,整个人跟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伏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只好胡乱地安慰道:“小川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见色忘义,你是我这辈子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有你,我家就是你家,我就是你家人”。
顾平川听着林桓文不对题的安慰心里很是颓丧,但还是安慰自己不要着急,慢慢来,不要操之过急把林桓吓跑。要循序渐进,让林桓觉得一切顺理成章。反正他和林桓之间有的是时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顾平川给自己做了好长时间心理建设才调整好心情:“走吧,苗苗。再不走,天要下暴雨了”。
林桓正在发呆,他觉得顾平川的心思真是比女人的心思还不好猜。他原本清晰的思路已经像被上万匹草泥马狂奔而过的马勒戈壁一样在风中凌乱了。这顾平川冷不丁又变正常了,搞得林桓都反应不过来,只好一脸呆滞地看着顾平川。
顾平川有些好笑地把林桓从地上拉起来,帮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走了,我看老天憋着的这场雨不会小,赶紧回家吧,我可不想淋成一只落汤鸡回去”。
“啊?哦!走,赶紧回家”,林桓决定明智地忽略心中的疑惑,先回家。
老天仿佛在和他们作对一样,林桓和顾平川刚刚起身准备回家,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夏天的暴雨总是来势汹汹,不一会儿就是大雨倾盆。这小镇上的人都早睡早起,这个点估计都上楼睡觉了,再加上大雨的声音,就算把人家的门板敲破,人家也听不到有人在敲门。而且今天是一个那么特殊的节日,路上早早地就没了行人。这样的环境导致他们想借一把雨伞都求借无门,只好贴着街边的房屋一前一后飞快地跑回家,仅仅靠着头顶窄窄的屋檐挡雨。这样终究于事无补,没过一会儿,两人身上薄薄的汗衫就被雨水打湿。
就在这时,林桓十分缺德地掀了别人放在路边用来为煤饼遮雨的毡布,把毡布的一边给了顾平川,两人就顶着这块毡布踩着水坑一路狂奔回家。林家人为了等林桓自然没有睡,看见他和顾平川两个人湿淋淋地冲回来吓了一大跳。老太太一边一叠声儿地让他们去洗澡,一边起身去厨房给他们熬姜糖茶去湿气防感冒。
林妈妈上楼给林桓和顾平川准备衣服,看见顾平川整个人湿淋淋地打算等林桓洗完再洗澡,二话没说也把顾平川推到浴室门口,说道:“苗苗,你跟小顾一起洗,记得水烫一点啊!”。林妈妈见顾平川在浴室门口扭扭捏捏就是不肯进去,有些忍俊不禁地说道:“原来小顾还害羞呐,怕什么,苗苗也是男孩子”,说着就拉开浴室门把顾平川推了进去。
林桓对于两个人一起洗澡倒是一点都不在乎,想当年他在北方上大学的时候,那个一览无遗的大澡堂每天都有上百个男同学一起脱得是赤条条一起洗澡,有时候互相擦个背呢。他见顾平川十分拘束地搓着衣摆站在洗手台边上死活不动,也不管自己一身泡沫就去脱他的汗衫,吓得顾平川一把拽住自己的衣领,十分惊恐地问:“苗苗,你要干什么?”
林桓有些奇怪:“干什么?自然是帮你脱衣服啊,你穿着湿衣服不难受?”
顾平川有些疙疙瘩瘩地回答:“那……那我自己来”。
林桓显然很看不上顾平川这种小姑娘似的行为,“小川你害羞个什么劲儿,你有的我也有啊,再说了,我又不是没见过”。
顾平川敏感地抓住了重点:“你见过很多?”
林桓嘴一快差点说出大学澡堂子的二三事,赶紧弥补道:“那……那个我小时候我爸老带我去澡堂,自然见过很多”。
顾平川心里顿时非常不爽,他的林桓那么小的时候居然被那么多男人看光光,好想把他们的眼珠都挖掉!顾平川非常蛮横地命令道:“以后不准去澡堂洗澡”。
林桓表示不能理解:“冬天去澡堂可舒服了”。
顾平川表示在原则问题上寸步不让:“家里的浴室可以开暖气”。
林桓继续争取冬天泡澡的个人权力。
顾平川使出杀手锏:“澡堂不干净,如果你以后去澡堂洗澡就必须离我三米以上,我怕被传染”。
什么歪理嘛,林桓心里还是不能服气,但为了安抚顾平川只好再次签下不平等条约。
顾平川慎重地在心里的备忘录上记上一条“严防死守不准林桓上公共澡堂!”
在浴室里就“能否进公共浴室洗澡”一事进行了激烈的博弈之后,顾平川心里的尴尬倒是冲淡不少,但是他的眼睛还是不敢看向林桓年轻活力的身体,偶尔瞟到一眼就心跳加速,面色绯红,心乱如麻,脑袋缺氧。可惜林桓以为是洗澡水太烫的缘故,还贴心地问顾平川要不要加点冷水。顾平川则完全不在状态,这时候估计让他洗凉水澡都浇不灭他心中窜起的火焰。
两人洗白白,喝完姜糖茶之后就吹着空调裹在被子里面对面地聊天。林桓十分好奇顾平川为什么会躲在小学门口。
顾平川避重就轻十分顺口地回答:“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走累了”。
林桓:顾爷,就是这么任性!
顾平川永远不会告诉林桓,每次他无处可去的时候,他就沿着他们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把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美好过去从记忆里翻出来重温一遍。仿佛只有靠着这些温暖的记忆才能支撑他走下去,支撑他去面对这惨淡的人生。
每到最后顾平川总会回到小学,因为他永远记得那天在学校林桓跟他说“顾平川,以后桓哥罩你”,从那一天开始,他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个温暖的小太阳。他想把这个小太阳融进自己的心脏,生生世世,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