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引商本想说句“好巧”来着,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被她自己给咽了回去。看他出现的这么及时,怎么也不会是好巧吧。
被她直勾勾的目光这么一看,花渡不等被问已经有些心虚,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一直跟着你。”
引商有些惊讶,她本还以为在自己那次无心之举之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呢。
被踩在墙上的那个东西早就化作一阵烟不见了,花渡把腿放下之后却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他到底还是不习惯与她单独相处,毕竟正如他所说,面前这个少女其实是他这一生中认识的唯一一个女人。
何况,今日她可是穿着裙子的。
若不是他还缠着那层层麻布,引商觉得自己现在定是能看到他脸上那尴尬的神情。不过看不到也无妨,有了上次的教训,这一次她可不敢随随便便往他脸上瞄了。
就这样,两人不由自主的都沉默了下来,谁也没再说话。
花渡没有提起这几日自己的消失,引商也便没有先提起当日那件事,毕竟提及了也就意味着还要再戳一次他的伤疤。
冷风阵阵不如他身上的阴寒之气,冻得她下意识的抱住了臂膀,这个本能的动作落在了他的眼里,他的目光明显的暗了一暗,往后退了几步。引商不禁有些后悔自己这个动作,刚想开口劝他没关系,便见他在退了几步之后突然将手中纸伞放下合拢。
等了须臾,引商只觉得周身的寒意渐渐消失,花渡这才将收拢的伞背在身后走了过来。再站得这样近,她竟已经感觉不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阴冷,这让她忍不住抬起眸子困惑的看向他。
正巧这时有个在酒肆卖酒的胡姬从路边走过,见到她之后不由一笑,“小娘子原来是在这里,源先生还在四处寻你呢。”
也难为源伊澄温香软玉在怀竟然还记得她的存在。
引商本想问问那胡姬源伊澄在何处,可是未等开口,便见眼前的女子将目光落在了她身后的花渡身上,“啊,原来是我唐突了。小娘子若是还有事的话,我先回去告知源先生一声也成。”
她一开始只顾着看引商,突然发现对方身后还站着一个挡着脸的男子时,立刻就误会了这两人的关系,还以为自己扰了人家的好事,不等引商解释便又自顾自的跑走了。
三更半夜的,孤男寡女站在这偏僻的街边,不让人想歪也不成。
可是引商在意的却不是这个,直到那女子跑远之后,她还有些合不上自己的嘴。这世上能见到鬼怪的人何时这么多了起来?
再看身边的花渡却没有被人发现的不安,见她不解,他才指了指身后那把红伞,“只要没了这个,我可以在阳世之人面前现身。”
引商发现,自己对阴差的了解果然还是不够深。
她本以为这些徘徊于阳世的阴差既然已经是亡魂了,那必然也与其他孤魂野鬼相同。可是事实上还是不一样的。这些人既然能守在阳间,就必然与其他魂灵不同。
他们是有肉身的。
酆都大帝有本事,可以令腐骨生肌。阴差在阳间行走时需要一副肉身,他便还给了他们生前的身体,让他们可以自由穿梭于阴阳两世。可是因此说他们算是还阳了也不对,倒不如说是能思考的行尸走肉更贴切一些。
“那你现在这就是……”这话是没经脑子就脱口而出的,引商沉默了一瞬,到底没把剩下几个字说出来。
尸体。
刚刚她才从一具尸体手里逃脱,却不知道自己眼前这个人其实也是具活生生的尸体。
花渡就那样眼巴巴的看着她,其实在顺嘴说出来之后他就有些后悔了。两人虽然有过许多次交集,但是说到底不过是刚刚相识的关系,乍听闻眼前的人其实只不过是具尸体,任谁都难免会心生厌恶。
只是引商的沉默也就只有那么一瞬罢了,她虽然不懂如何化解尴尬,但也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坦然处之才是最好的。没有刻意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她仅仅是站得离他更近了一些,再近一些,与他一起并肩走在这平康坊的路上。
花渡怔了怔,然后默默接受了她自以为微不足道的体贴。
七月十四的月亮已经有了满月的形状,引商很少会在这样的夜晚外出,可是今日不同,她还从未这样安心的走在深夜的街道上,只因身边这个人足以让她放下心来。
收了那把红伞之后,花渡的身上已经没了刺骨的寒意,虽然也不会有活人身上的温热感,但是只要她扭过头看看他,就绝不会以为他只是具行尸走肉。
明明是这样会说会笑,活生生的一个人。
“你来长安多久了?”她突然开口问道。
虽然不明白用意,花渡还是老老实实答了,“两个月。”
“才两个月。”在长安生活了十六年的引商很快萌生了莫名的骄傲感,虽然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住在城外的,但是相较之下,她知道自己定是要比花渡了解这座富丽堂皇的长安城,“等到得空的时候,我一定要带你逛一逛这里。”
这座都城承载了大唐最华美的一场梦境,美得令人心醉。引商虽不知花渡对人世间的繁华还记得多少,只是既然他选择作为阴差守在阳世,那么即便无法融进这人间烟火之中,也总该好好看一看这被他守护着的盛世长安。
许是因为她对这长安城的感情太深,这真挚的邀请甚至稍稍打动了本没有什么兴致的花渡。他认真的思虑了片刻,像是在权衡着什么,引商一面耐心的等着他犹豫,一面还在想着该不该回去找源伊澄,可是未等她想出个究竟来,花渡已经先她一步考虑好了。
纸伞撑开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响,可这轻响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清楚。他将伞柄塞到了她的掌心里,自己则轻轻揽住了她的肩,紧接着,引商只能用瞪大的双眼来表明自己内心的震惊。
他们竟然就这样跃到了半空中,轻飘飘的不费力气,这种“飞”在天上的感觉,她曾在谢必安那里体验过一次,可是那时转眼就到了道观的门口,来不及体验这奇妙。
今时今日却不同,他们二人撑着那把红伞浮在半空,轻巧的掠过脚下的房屋楼宇。在此之前,引商从不知道走遍一个坊竟然这么快,也不知道站在夜色之中俯望长安城是怎样的感受,而如今她却居高临下的看着万家灯火,那暖意几乎灼了眼。
大明宫就在宫城的东北侧,九座城门,两人停在了丹凤门之上,还能遥遥望见左右金吾卫仗院。坐在这里俯视长安,引商打生下来起是第一次,也觉得这可能是唯一一次了,仗着有这把伞挡住了阳世之人的视线,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坐在这个高处,只觉得那明月触手可及。
这样短的时间,他们就几乎看遍了大半个长安,虽然一开始是她提出要带他看看这座都城,可是看到最后反倒是她自己满足得合不拢嘴。
她笑着对他说“谢谢。”
这世上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因为她无心的一句话就带她做了这样疯狂的一件事,哪怕这事情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两人才刚刚相识,她还曾疑心他是不是厌恶自己,再受到后来的待遇,难免受宠若惊。
虽然她也明白,自己是面前这个人唯一相识的女子。抹去了生前一切的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他不懂如何与一个女子相处,何况正如他所说,这个女子还总是盯着他不放。
他只是懵懵懂懂的与她相处,带着几分小心,用自己能做到的所有来对这个想要认识他的女子表达他的善意。
也许,他也是想认识一个朋友的吧。
引商大胆的猜测着。
虽然她带着自己的目的靠近他,也并非了解他,可是每每想到面前这个人永远是独自站在这夜色之中,独自守着这偌大的长安城,独自应付着那些魑魅魍魉……一个人,总是孤单的。
她不擅于将自己的感情掩藏在心中,所以每当想到什么,总要诚实的说出口。
她说,“直到现在,我还是很想认识你。”
无论他身上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的地方,她可以再也不去触碰那痛处,但是无论到何时,她还是很希望与他相识。
那一日的事不会永远都不被提起,但她希望两人还有提起它的机会。
花渡始终是沉默的。
因为他脸上那层层遮挡,只要他沉默着,引商就永远无法分辨他的情绪。可是须臾过后,引商看到他轻轻点了下头。
那动作极轻,但还是落在了她的眼中。
引商松了一口气,刚想为两人关系亲近一些感到高兴,却没想到面前的人突然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他将手放在了脖颈处。
层层麻布就是从那个位置开始缠绕。
她心里一惊,想到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下意识的就想抬手阻止他的动作。
可是花渡已经解开了下颌处的麻布,他这张脸就像是他的身形一样有些消瘦,难得棱角分明却不尖锐。这层层遮挡已经解开了一半,他正视着她的目光,轻声答了一句,“我不想说不。”
她想与他相识,而他不想拒绝。
可是层层遮挡之下,她又算不算是真的认识他了呢?花渡觉得,不算。
直到这一刻,引商才发现这个人当真有着一些奇怪的执着。可是,她觉得自己有些喜欢这执着。她几乎是屏息静气的看着他解下剩下那半边遮挡,甚至忽视了他像是被催促着似的怪异急促感。
当那层层遮挡终于落在房檐上的时候,花渡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引商的心也跟着一颤。
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无论是眉眼还是鼻子嘴唇,每一处都像是用画笔描画出来的一样,几乎可以用上“艳丽”这样的形容。
艳丽不可方物。
一瞬间她脑中甚至闪过了古时的一句诗——“妖姿艳丽,蓊若春华”
可是这张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那眼鼻嘴唇,而是左眼眶之下的一道青痕,几乎有半指之宽,方方正正,里面刺着一些她不忍去细看的字样,并在这字上涂了墨炭,甚至深深印在了骨头里,在那白皙的肌肤上更是刺眼。
这种刑,引商不是没有听过。
黔刑,对犯人而言,侮辱远远超过痛苦的刑罚。而这不是阴间做出来的事情,仅仅瞥了一眼花渡的神情,引商就明白了。
这是他生前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