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之声如奔雷滚滚,但落叶本身并非惊雷。这是“由形入神”的征兆,寻常的五官是不可能将落叶听成雷声的。二境九转圆满,延伸神识仿佛能够感触万物,但这只是“触”还不是“动”,就差一步没迈过去。经过长期的修炼,功夫到了地步,灵宝的身心感应与反应已极其敏锐,但在修炼中用意却偏了,就像生火煮东西,火候不对。
灵宝只专注于今天的修为,却忽略了初境的根基,这时需体会的并非是雷声,而要体会究竟是“什么”听见了那滚滚惊雷?
这种困扰如果解决不了,就无法再修炼下去,修为甚至会退失。就算能够解决,也可能有不同的结果。
灵宝先修成开山劲,然后再迈入初境得以修炼。开山劲的修炼讲究坚忍不拔,所以灵宝遭遇困扰时仍能面对与坚持。假如他修炼得法,将外物对身心的触动摄入形神,从而成为一种可以外发的劲力,似乎也可以无穷无尽的修炼下去。
开山劲修炼到最后,劲力外吐甚至可以一拳击倒十余丈外的对手,这已是惊世骇俗的神力了,世上估计没几个人能练到这种程度。但它仍是二境之功,哪怕凭修为能战胜很多三境修士,也并非境界上超越。
宝玉说到这里。伸手虚斩一击。两丈外灵宝的头顶上方,土墙上被斩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就像被刀劈出的一般。能将开山劲中的武丁功练到这个程度,其实也就相当于修士的法力了。
可是武丁功的“法力”再强,也是以开山劲为根基,走这条道路只能到二境为止,除非另有印证。比如宝玉隔空挥手在墙上斩了这一道痕迹,倒不是因为他修炼了武丁功多少年,而是他的修为境界已更高,运用这种手段时就更加高明。
但假如不用武丁功呢。人又如何做到这一点?
落叶声如滚雷,困扰定坐中的灵宝。但是天地中的惊雷再猛烈,能惊扰天地本身吗?灵宝若能入境而观,展开外景体察天地间芸芸万物,仿佛己身化为天地,清明的元神自然出现在这天地之间。这是本应是一种超脱的享受,而绝非此刻定境中的苦苦煎熬。
话说出来已经很难。想求证则更不容易。宝玉若有六境修为,可以直接印入一道神念于灵宝的脑海中,向它描述出摄元神、以察万物复归其根的在状态。元神能与天地万物通感,那便是突破了三境。
所谓御物之功,不过是三境修为的一种表象,由此可衍生出种种神通法术。
刚开始只是灵宝在请教宝玉。宝玉讲述中也提到了开山劲和武丁功,就连已睡下的田逍也坐起身来凝神细听。不知何时,时雨也坐在了仓房中,屏息凝神听着宝玉的讲述。时雨和田逍并非修士,但都练成了武丁功。他们也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不仅是时雨,白溪虹与北溪在宝玉讲述时也悄悄走了进来。没有惊动任何人便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最后一个进来的是云溪。
时雨天黑后在村寨中央的空地上练了一番武丁功,回来时听见仓房里的说话声,立刻就进来了。而白溪虹是来拜访北溪先生的,点亮了一盏油灯坐在屋中谈话,难得有一位四境高人住在村中,这也是一个请教修炼的好机会。
两人正在说话呢,北溪察觉仓房那边有动静,也凝神听见了宝玉的声音,立刻就过来了,白溪虹当然也赶紧跟着。因为宝玉不仅在解释灵宝所遇到的问题,更讲述了修炼中层层境界所蕴含的玄妙之“道”。
就连北溪这样的四境修士,听了之后也大受启发,回顾自己修炼路途上的种种感受,有种有豁然开朗之叹。人能走过某一条道路到达某一个高度,往往有各种不同的机缘,但未必每个人都清楚,他为何能达到这个高度、其最根本成因是什么?
北溪也一名散修,虽然平时接触交往过不少修士,但听人如此**还是第一次。宝玉并没有介绍任何修炼秘诀,就是境界的讲解,修炼中遇到的问题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有种种成就。
在北溪看来,这一定是宝玉的尊长曾对弟子讲述的玄妙,而这孩子此刻开口转述,可是太难得的机会了!
其实宝玉讲的就是自己的感悟,主要从自身修炼的体会出发,也包含山神曾解答的某些问题,还有他对别人修炼的观察,做出了融贯总结。与其说是讲给灵宝听的,还不如说重点再向小天讲授。
没人注意到那条狗,它此刻也像人一般盘腿定坐在门后墙角边的黑暗里。灵宝最近在修炼中受到了困扰,而小天最近也很有些困惑,它遇到的问题是——感觉自己的狗脑子不够用了!
在蛮荒中那些年,小天一直觉得自己是越来越聪明,与族人们在一起时,什么话一听就懂,什么事一看就明白。可是离开蛮荒来到这里,它却越来越糊涂。这一切的起因,就与宝玉一起遇到田逍、吃了顿面汤和烤山薯,然后第二天在路边解决问题的时候,听见了两个猪头人的谈话。
这些事情都还挺正常的,可是后来事态的发展超出了它的狗脑袋所能思考。小天跟在宝玉身边,几乎经历了所有的事,这条总爱撒欢的狗却变得越来越老实,脾气很有些反常啊。因为很多事它不懂,总在一种困惑与思索的状态中,企图想明白。
比如那天夜里,宝玉与田逍分析那伙流寇的来历,认为流寇就是当地人,他们做第一起惨案的目的何在、做第二起惨案时为何会屠灭整个村寨、此番盯上白溪村又是为什么?
不就是两个猪头人说了几句话嘛,那两个家伙被吓跑了就再没露过面,而它经历的事情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它又跟着宝玉去双流寨请高手,然后灵宝带着人来了。这几天村民在操练,刚开始乱哄哄的,后来灵宝负责此事,短短不到十天时间内,村民们的精气神便大为改观。
小天曾参加路村的狩猎队伍与军阵训练。狩猎之时,谁敢装模作样不出力,猛兽扑来大家都会有危险,而这样的人也不可能在村寨中生存下去。所以山爷一声令下要操练军阵,根本就不会像白溪村这么麻烦。
而灵宝来了之后,用了各种办法,居然也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村民操练得有模有样的。看来不同的人,也可以做成同样的事情;而人们发生某些改变之后,所失去的,就需要用其他的手段来填补。
小天在学习、观察、思考、求证之中,身边发生的事给了它太多的感触,甚至是接连的冲击,在将世事观察地越来越清晰的同时,狗脑子却有些想不过来了。
小天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么聪明,其实一条狗是不会觉得自己笨的,小天这么想的时候,就说明它已经超出了一条狗的意识,只是它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小天在路村时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一条狗,就是族人中的一员,但无论如何它毕竟是狗,再聪明的狗,也不过是一条狗而已。它开启灵智自悟修炼至今,已经到达了一种将要突破的临界状态,否则没有办法去思考与解决更复杂的问题。
宝玉天天带着小天,山神的叮嘱也从来没有忘记,他当然也看出小天的变化了。它有二境修为,但就算再敏锐聪慧也很难超出某个限度,在修为境界上有所突破,才能完全开启真正的灵智。
宝玉对告诉灵宝,寻常五官不可能闻落叶如滚雷,又是“什么”听见了惊雷之声?这既是在问灵宝,更是在问小天。假如小天学会去思考灵宝的问题,而并非仅是一条狗自身的问题,就意味着灵智完全开启。
灵智是什么?首先要有天地间万物对身心的触动与刺激,然后才能对事物做出反应与思辨。灵宝感受到了某种触动的困扰,而小天终于被另一种触动所困惑。对于小天而言,在定境中体会到那玄之又玄的元神,突破三境之后,才能拥有真正开启完全的灵智。
宝玉最后对灵宝说道:“很多人可能从未迈入初境之门,却会希望或幻想若自己也能得到秘法传承、修成种种神通法力,就将能怎样怎样。可神通法力是从何而来呢?若没有对万物真切的感触,又如何以身心去触动的万物?
若说这世上有御物神通,那么所谓的神通就来源于此,你如今已到了这个境界,只差再迈出半步。你肯挺身而出来到路村相助,必然是心有所触,而我也一样。这些天你将村民们操练成可战之阵,也是在触动于人。可能就是这样的经历,让你修炼中有这样的感受。”
说到这里,宝玉一招手,院中有三片落叶飞了进来,在屋子中央盘旋飘舞,却未发出一点声音。他看着黑暗中飞舞的落叶又说道:“并非有惊雷震耳,只是它触动了什么。定境中知何处闻雷声,便能触动于它。这修炼中的半步,才是于无声处化惊雷。”
此时已天色微明,那几片落叶飞回屋外的晨曦中,宝玉摆手道:“我如今能告诉你的,大概就是这些了。若能在修炼中印证,将拥有三境修为。可你如今的困扰并不是说去就能去,要看怎么下功夫了。”
灵宝拜伏于地道:“多谢小先生指点!否则我不知何时才能明白,也有可能这一辈子都明白不了!”
宝玉笑道:“在大战将至之时,你恰好是处于这种状态,也未必是坏事。”
灵宝再度拜谢,众人也都起身向宝玉行礼,只有小天还墙角傻乎乎地坐在像是琢磨着什么。这时薇薇姑娘的屋外说道:“诸位先生,吃早饭了!……咦,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众高手住在田逍家里,刚开始每天都由薇薇姑娘送饭,大家吃完后也由薇薇收拾。后来灵宝不满意了,就对白溪说:“这么多人,怎能只让薇薇一个姑娘家伺候?再多派几个人,薇薇姑娘只需给仓房这边送饭、收拾东西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的要求,白溪当然不可能不满足。宝玉曾对灵宝笑道:“你如果觉得薇薇姑娘辛苦,就干脆就别叫人来伺候了,干嘛还要让她到仓房里来送饭、收拾?”而灵宝只是嘿嘿一笑,并没有回答。
其实对于薇薇姑娘来说,每天给这些人送两顿饭,再把吃完的器皿拿回去收拾干净、将屋子打扫整理一番,与平日相比也不算什么累活。但灵宝就是心疼这姑娘。且很喜欢看见她,而宝玉当然也看出来了。
听见薇薇的声音。灵宝第一个走出屋子道:“昨夜聆听小先生讲解妙法,获益精深难以言述,不觉已见天光。……辛苦薇薇姑娘又来送餐!”
薇薇扑哧一笑:“灵宝壮士不要总这么说话,你每天才是真的好辛苦呢!”
灵宝:“你不要总这么说话才是,我说过多少次了,不叫叫壮士,叫灵宝大哥。”
这天夜间发生的事,应是宝玉第一次开讲妙法。在这简陋的仓房里,也算是举行一次法会。
吃完早饭,宝玉陪着灵宝在村寨中转了一圈,巡视布防状况,又向他单独讲解了行走中的定境,自然伴随着对万事清晰地感应。神气运转如同与天地共鸣,让万物的纷扰融入这共鸣之中。既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又可体察自如、于无声处化惊雷。
灵宝还达不到这种境界,宝玉只是在讲解描述。如果真有一天,灵宝能在这样定境中行走,还能像平常一样与人谈笑,那便是三境修为。
说完这些。又巡视了寨墙的几个缺口,宝玉问道:“就算我们不能把寨墙完全修复,也可以弄些东西把缺口堵上啊,为什么就一直留着?”
灵宝解释道:“这就是虚实的讲究,那些人如果一定会洗劫村寨。你把缺口都堵上,他们也会打开缺口攻进来。还不如留下明显的破绽。至少知道他们会从什么地方进攻,也好重点布防。”
宝玉:“这倒也是!但如果他们不走缺口,直接翻墙呢?”
灵宝笑了:“小先生,您翻这样的寨墙也许很容易,对我来说也不难。但敌人虽多,也不可能都是您这种高手,少数人翻墙而入孤立无援,很容易被合围剿杀。明智的做法,当然是集中力量冲入村寨。”
宝玉:“我刚才沿着墙根走过时便在想,假如有人从墙外跳进来,我就带队过去包抄,将他们就堵在墙根下。”
灵宝:“战场上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就算做了再周全的准备,也须随机应变。我最担心的不是那些流寇,而是那些山膏族人。据说他们天生身强力壮,发起狠来性情彪悍,如果数量太多,恐怕很难挡住他们的猛冲,你率领的人就要包抄上去围住缺口。”
宝玉皱眉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山膏族人的进攻方向应是的西边,只有那里,他们的速度才能冲得起来。”
村寨的北边是白溪,寨门外是向下的斜坡,而其他方向都分布着不少房舍、遮蔽物较多,那些凶悍的山膏族人没有空间展开速度,连直线都跑不出来。但只有西边这个较大的缺口之外是一片开阔的田地,再往前方是一片地势较高的山坡,那里也是白溪村族人种山薯的地方。
山膏族人在那片山坡上集结,可居高临下加速冲向寨墙的缺口,最适合发挥他们特有的威力。
灵宝闻言也点头道:“这才是最大的麻烦,大家都在担心流寇,但实际上那些妖族的第一波冲击才最危险。真要是让他们过了缺口冲进了村子,村民们一旦胆寒被冲溃了战阵,后面的仗就不用打了。……就是不知究竟会来多少猪头人?”
说到这里灵宝已眉头紧锁,突然间又一拍脑门:“赶紧去找白溪,集合村民拆房子。……考虑了那么多事,却留下这么大的疏漏!”
灵宝找来白溪,召集族人紧急下令。将村寨外围靠近寨墙的房屋全部拆除,乱石废墟就堆在原地形成障碍。这么做不仅防妖族的,那些猪头人要进攻必然会选择在西面。可是宝玉刚刚说了,要提放敌人跃墙而入。
站在靠近寨墙的房屋顶上,可以向村中射箭,届时赶过来村民就是活靶子。以这些屋顶为跳板,高手越墙突袭也更方便,而其他敌人可以射箭掩护。白溪村可没有准备盾牌,就算有盾牌,也根本来不及训练村民使用枪盾配合了。
现在把这一圈屋子全拆了,留了一地的废墟乱石,不仅可以防止这种进攻,也可以阻止大队人马冲击寨墙。
假如灵宝第一天来到白溪村,就下这样的命令,被拆房子的这些人家肯定不会愿意。但如今他在村中已有威望,而且白溪也承诺,事后会集合全族人帮助这些人家重建房舍。所大家一起动手,几位高人也出手帮忙,在一天之内就把这些房子拆掉了。
这天晚饭后,田逍冲宝玉悄声苦笑道:“您偶尔听见的两个猪头人说的话,我们全族人就搬到了寨墙内,又集合操练了这么多天,族长还拿出了祖上所留的宝物,请来这几位高手,如今连房子都拆了这么多。假如那些流寇没来的话……”
老者欲言又止,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宝玉明白是什么意思。迄今为止,没有别人听闻妖族勾结流寇将来洗劫的任何风声,所有这一切,都是宝玉的推断。假如宝玉听错了或推断错了,那这个玩笑可就开大了!
宝玉也沉吟道:“那两个猪头人当时的话,我绝对没有听错。……逍伯,您最近就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的情况吗?”
田逍思索道:“最近看上去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但确实很反常。以往到了入冬后,山膏族就应该带着各种物产、赶着猪到这里来交换东西了,可今年却一直都没露面。”
宝玉:“那就说明有问题了,今年难道他们不过冬了吗?没来交换东西,就是说明他们不需要交换,而是打算直接来抢。”
田逍:“算算日子,妖族和流寇也该来了,假如能知道他们的动静就好了。”
宝玉:“我们虽不知流寇在哪里,但是山膏族就在北面的深山中,想窥探他们动静倒是可以的。”
就在这时,小天从外面溜了进来,咬住了宝玉的衣服把他往外拉,显然是有事。宝玉跟着小天出了院子,又被这条狗带到了寨墙外。小天这才站起身子呜呜叫着,并用一对前爪比划了半天。
宝玉问道:“山膏族终于有动静了!他们今天来窥探村寨了?”小天又用力点了点头,并伸出一根爪子指着村外的某个方向。此时太阳已落山,沿着寨墙外是一片刚被拆毁的房屋废墟,族人们累了一天都已早早入睡,没有人会看见宝玉和小天在这里说话。
小天今天一大早就溜出去了,是因为宝玉吩咐的事情。村民们忙乎了这么久、请来了好几位高手,但大家都没意识到,其实村中还有一位高手——小天。
村民们没有意识到,想必那些流寇和妖族也不会注意到。宝玉这几天就悄悄交给小天一个任务,要它溜进村外山林野地,注意附近各个制高点有没有人在窥探白溪村。假如有人的话,必定与流寇有关,若追查其行迹,说不定就能提前确定那些流寇的身份、并能知其动静。
白溪村选址在河边的高坡上,周边有大片田野,视野相对很开阔,能暗中将村寨里的情形都看清楚的地方并不多。周围只有三处制高点比较合适,当初那两个猪头人谈话的地方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小天这几天并未发现有人在暗中窥探白溪村,村民们操练得这么热闹,却根本就没人来看。
若那些流寇都是当地人,平时肯定各有各的身份、在做各自的事情。他们应该只是约定好一个时间悄悄集合,然后突然洗劫白溪村。至于山膏族那边,当然已经和流寇约定好了日子,到时候才会动手。
对方根本就没想到白溪村已得知消息,便无需窥探白溪村人在做什么。但今天猪头人又来了,这说明对方快动手了,时间可能就在这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