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媛又为中年人斟了一杯酒,双上奉上道:“多谢先生教诲,请您用酒!”
中年人举杯与宝玉共饮。宝玉尝了一口,很香很甜,微带清凉的辣意,还有一股形容不出来的气息,仿佛能熏入元神。初尝此物觉得味道有些怪异,但是咂咂嘴细品,越品越觉得颇为可口。更难得它还带着一种“酒气”,入口挥发闻之更香。
杯酒下肚,宝玉以初境中的修炼根基凝神内感,察觉此物能促进血脉运行,若有灵效能迅速被吸收,使人觉得兴奋惬意。他已经分辨出其物性,喝着感觉是不错,但是多饮的话,此物可能会麻痹形骸、侵蚀神智。
至于其效力如何,可能与人的体力或体质有关,听说喝酒能把人喝醉,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至于醉后会有何事,则看各人的心智。以宝玉如今的修为,只要他运转内息神气,应该不会被这种“药”给放倒,而喝下去的感觉也确实不错。
更妙的是,喝了酒之后,再吃肉的味道,仿佛也变得更好了!
宝玉与中年人喝酒吃肉,每次把竹筒里的酒喝空,宫媛便又斟好另一杯呈上,他和中年人各用两个竹杯。两人喝了几杯,宝玉越喝越觉得好喝,真的体会到了那种熏熏之感,坐在火堆边额头和鼻尖已微微见汗,脸蛋也变得红扑扑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酒力或酒劲吗?让宝玉觉得有些兴奋,感觉也不错。从蛮荒中走来的淳朴孩子,今天也第一次学会喝酒了,并以珍奇无比的駮马肉下酒。
中年人笑呵呵地问道:“孩子,这酒怎么样?”
感觉兴奋,说话也就变得随意了,宝玉晃着杯子答道:“不错,很不错,我还是第一次喝酒呢!……只是这酒味好像还淡了些,它应该可以更醇和,也可以更加浓烈。”
中年人也晃着杯子说道:“看你年纪轻轻,品味倒是不低。如今凡人所酿,这已经是最好、最醇的酒了,为国君在祭典时所用,平常时连诸城主都喝不到几杯。你若想喝更好的酒,要么等将来人们的酿酒技艺更高明,要么就以神通法力自己去提炼纯净。”
宝玉以前虽然没有喝过酒,但这些倒是听说过。修士以炼器或炼药的神通手段,将世间的酒炼化提纯,可以得到更浓烈的美酒,甚至可以得到纯净的酒中之精。此物可用来引火,燃烧后甚至不留下一点灰烬,这已非世间凡人所能见、所能想象的。
只有自己陪着中年人喝酒,宝玉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不适合叫上正在侍酒的宫媛一起喝,于是便朝那童子猴子道:“你不陪先生来几杯吗?”
猴子赶紧摇头道:“我不喝。”
中年人笑道:“他不喝,就别劝他喝了。酒是好东西。也不是好东西,若养成放纵贪杯之习,那可就真的不好了。”然后又朝宫媛道,“猴子不喝酒,却与我们一起吃肉。而你连肉都没得吃,你可知为什么?”
宫媛可怜巴巴地答道:“因为我在侍酒。”
中年人似是有点醉了,用树枝晃着一块肉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这与你侍酒无关,也与你今日犯的错是两回事,而在于我们吃的东西。是你养的那头駮马之肉。照说别人可以吃,你却是最好别吃,是为不忍。其实换一种情况,我连看都不会让你来看的,此情此景,也是在处罚你的过失。”
宫媛只得又垂头道:“多谢先生的责罚。”
中年人:“这样的珍奇异兽被宰了确实可惜。如果连肉都浪费了,那就更可惜了。它是自己找死,但若没有你的纵容,它也不会有这个下场。你的父君吩咐你,随行我左右要时刻恭谨,你表面上虽是如此,却没有真心做到。否则也不会有今天的事。”
宫媛赶忙解释道:“我对先生的确是真心恭谨!”
中年人却摇头道:“是这样吗?我带着猴子进入山野,不要他人随行。你若是真心恭敬尊长,就应该将駮马车驾继续送我乘坐,猴子又不是不会驾车!可你当时在想,趁我不在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已经想着去畋猎游玩了,所以才会把駮马留下。否则就算我不用你的车马,你好歹也问一声,这才是礼数恭敬!”
宫媛又低头道:“的确是宫媛考虑不周,先生教训的是。”
这姑娘此刻可真乖啊。中年人怎么说她都不顶嘴,简直令人感觉没法再继续说她了。宝玉在一旁看着,感觉也是怪怪的,这中年人好像是故意在找宫媛的茬,就看她愿不愿意听从?同时也是在众人面前帮宫媛脱罪。让她回国都之后不必再受重罚。
宝玉想得果然没错,此刻火堆已渐渐变得黯淡,需要继续往里添柴了。宝玉放下杯子道:“先生,我再去找些树枝来。”
中年人却摆手道:“正喝酒呢,你好好坐着便是!……宫媛,去把你的车劈了,木料拿来当柴烧。”
宫媛那辆华贵的马车,在下午的战斗中被撞翻了,于田地里趴着还没被拉走。中年人的这个要求显得有些过份了,宫媛惊讶道:“先生,您不是说过要爱惜事物、敬他人劳作之功,不可随意损毁浪费。好端端的一辆马车,为何要劈了当柴烧呢?”
中年人板着脸道:“若是换做寻常情况,我当然不该让你这么做。可我是乘此车驾而来,不想再乘此车驾而去。此车驾今日两番践踏青苗,就连拉车的駮马都有这般下场,还要将这辆车留给谁看啊?就以此车之木烤此兽之肉,警告国中他人莫要效仿你今日之行。
而你今日之行,当受刖刑之罚。虽已认罪悔过、致歉赔偿,可以不砍你的脚,但也不能不罚!你平日都是以车代步,那么今天就用这辆车代替你的脚,以后你就自己走路吧。你若没力气一个人把马车给劈了,可以叫卫士们来帮忙,但自己也得动手。”
宫媛无奈只得从命,起身叫来卫士将那辆马车劈碎成一堆木料,她自己也用一把腰刀比划了几下,算是亲自动手了。然后卫士们将木料放在火堆旁,又往里火堆里加了几根,这才退去,而宫媛留下来继续侍酒。
中年人好像越喝越兴奋,与宝玉越说话越多,谈得就是宝玉所精通的国中各种礼法,说着说着,突然扭头问道:“宫媛,你可知‘礼’从何来?”
宫媛恭恭敬敬地答道:“是历代先君与国中贤人所制定,国君之权受神所赐,率万民守礼法以敬上天。”
中年人又追问道:“历代先君定立礼法,所据又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就不太好答了,宫媛很乖巧的说道:“正想聆听先生教诲。”
中年人一边喝酒一边答道:“你只知国中有礼法,却不知定礼法以何据,更不清楚为何要有礼法?先人从蛮荒野民始开灵智、立教化、建城廓,置礼法而定国中之序,方有如今之人间气象。
今之礼法与古之礼法亦有不同。有历代增删修补,为治世之用,亦教人自处与相处。你虽知礼法,却自认为若能逃脱罪责便可不守,便是忘了礼法之本意。礼法并非只为你而立。也非只为你而破,如果定而不行,则国如虚设、君如虚悬。”
看中年人说话,喝了酒开口有点滔滔不绝的意思,宝玉红着脸插话道:“先生,您说了半天。还没有说礼法之据呢。”
中年人又看着宝玉道:“礼法之据,便是万事万物之理,依众人所愿而定、以治世之效而定。世事流变,历代礼法亦不同,但所据都是万事万物之理。先有世上之理,后有国中礼法。若礼法不符于理。则当变,否则君与民皆危;若礼法害民,则当废。”
宝玉晃了晃脑袋道:“先生,我听着有点发晕。”
不仅是宝玉发晕,旁边的人都晕了。在这个年代,巴原上尚无成体系的文字。假如只用语言去描述,很多事物细微的差别想阐发清楚,对人们来说是则极其深奥复杂的思辨过程,必须要有极佳的悟性,并精思不辍。
中年人方才所说的“礼”与“理”,在巴原各国所使用的语言中是同音,绝大部分世人就把它们当成一种意思。在有些场合的语言运用上,语境可能会出现微妙的差别,但也很难解释清楚。中年人听宝玉这么说,继续开口时声音中便带上了神念。有着超越语言的复杂含义。
他所说的“理”是指万事万物的因由、本质、事物发生的规律、过程以及结果,这是个复杂的抽象概念。假如运用到世人世事上,那就是对真相的判断、诸事的因由。掌管国中诉讼刑罚的主官叫做理正,因为他便事负责这样讲理之人,也是执行国中礼法者。
而他所说的“礼”。在当时的世人看来,可不仅仅是礼貌和礼数的概念,这只是人们交往的态度问题,而是社会生活中所遵循的一整套规则与制度,包括各种典章仪式,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敬神的祭礼,它是国中礼法的基础、也代表着礼法的尊严。
中年人说得兴奋了,放下串着烤肉的树枝,伸左手不知从何处凌空摄来一块石头,右手一挥,石头便从中间如刀削般整齐的剖开,又向宝玉与宫媛解释道:“礼从理中来,礼为理之文。”
神念中打了一个比喻,把石头剖开可以看见质地与纹理,象征着万事万物的因由和本质,这就是“理”。那么人们从石头表面看见的各种纹路和裂痕,从而能够猜测与判断其内部的纹理,这便是世人所制定的“礼”。
所谓文,在当时指的当然不是文章或文字,而就是人们所看见的纹理或纹路。纹与文也是同一个音、同一个意思,这位中年人却给出了不同的微妙解释。
这种很复杂的思辨过程与微妙的表述差异,仅凭语言是很难说清的,恐怕也只有用神念传授才行。宝玉皱起眉头若有所思,而其他人则是一脸困惑之色。远处树林中听见他们这番谈话的军士们,更是不明白中年人在说什么。
宝玉仰脖干了满满一竹筒的酒,伸手抹了抹嘴道:“先生妙论,我虽勉强能懂,可是您又如何对他人解释明白?”
中年人面带醉间瞅了一眼小天道:“禽兽之属,尚能开启灵智;世上万民,亦须民智更开,走出蛮荒建立城廓国度,远非止境。既然有此问,就得想个法子,将来让世人皆有可能听明白。”
中年人又拿起那根还串着一块烤肉的树枝,轻轻一掸衣袖,放在他和宝玉之间的酒坛与杯子、跪坐在那里的宫媛,瞬间都被一股力量往后移除了二尺。宫媛正在倒酒,身子莫名就被移到了后面,酒却没有洒出来。
这里本是长着浅草的山坡,地上的杂草也瞬间消失了,和地表的泥土混在一起全部化为了细沙状的粉末,这二尺方圆的地面竟变得平整如水面。中年人不经意之间又露了一手骇人的大神通,但他倒不是刻意在显露什么手段,而是为了干别的事。
只见他以树枝在地上轻轻地画了几道弯曲的纹路,然后笑呵呵地问道:“孩子,认识这是什么吗?”
不仅是宝玉,宫媛、猴子、小天都伸长了脖子在看着。宝玉低着头看了半天,又把脑袋歪了过来看了一会儿,这才点头道:“嗯,横着看我就认识了,这是太昊天帝当年所画的符文,八卦之一,名为坎。它既包含了结绳之数理,又象征着水,同时又蕴含着万物中的流变之理。”
中年人很满意地接着问道:“看来尊长教过你这些,但他应该没有教过这个。……你再看看,告诉我认出了什么,或者心里想到了什么?”
说话间,他又在那“水纹”旁边以树枝画了个东西。宝玉微微一怔,随即就笑了,虽然地上刻画的纹路非常简单,就是象征那么个形状和意思,但东西很好猜,因为实物就放在旁边呢,便是那个酒坛子。
而中年人的话中有神念,肯定不是让他猜酒坛子。而是地上的符文象征什么事物,就像是在和他在玩一个游戏。这种玩法宝玉是所能理解的,因为他也见过不少图腾,都以抽象的符文象征某种事物。
宝玉笑眯眯的答道:“您先画了水纹,又在水纹旁边画了这个酒坛子。一看就是知道是酒,我们不是正在喝嘛?这谁呢个猜不到!”
宫媛弱弱地插话道:“原来是酒的意思呀,我就没猜到。”
宝玉一摆手:“那是因为你没喝酒。”
中年人仍然呵呵笑道:“你怎么不说是因为她笨呢?……那么这样,你又有什么感觉呢?”只见他一弹指,将酒坛子旁边的水纹给抹平了。
宝玉眯着眼睛道:“我想到的还是酒,所看的不仅是这坛子的形状。更重要的是我想到了——这坛子是干什么用的?”
中年人连连点头道:“好,好,好,非常好!”他一边说了几声好,然后看着宝玉道,“孩子。我们再换一种玩法吧,我先来,然后你再来。”
他再一弹指把方才的图案抹平了,然后很认真地又在地上画起东西来。而宝玉的感觉瞬间也变了,收摄心神端坐于一旁观看。因为那树枝每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都带着一种奇异的神念。他此刻已可以确认,这中年人的修为绝不仅止六境。至少在七境以上,至于还可能有多高,他却说不清。
因为中年人所使用的神念手段,并非直接印入宝玉的元神,而是赋予了地上所画出的各种纹路。
在路村的寨墙上,也有历代族人刻画的不少图案,纹路大多很简单却很传神,能辨认出山中各种鸟兽,还有人们狩猎时的场景。蛮荒野民刻画这些,是寄托着一种期望。希望神明护佑,能在山中顺利地打到各种猎物。
宝玉小时候经常盯着这些刻痕发愣,仿佛隐约能够感受到那些符文、或者说刻下那些符文的祖先,当时所寄托的心情、向后人传达什么样的信息。
路村的前辈当然没有中年人这等神通,此时无需宝玉自己去联想和体会。便有种种场景印入元神。中年人在地上画的是会“说话”的纹路,能将复杂的信息“告知”他人。
地上简单地划出一道纹,宝玉看见的就是一个盘子。盘子上又画了几道,那是用美玉结成的两条丝串,接着那盘子下面出现了一个祭台。树枝在祭台右方又简单勾了几笔,宝玉脑海中出现的便是一个垂手侍立的人。
宝玉忍不住问道:“先生,这就是赋予万事万物的御神之念吗?”
中年人看了他一眼:“你倒是很有见识,我所施展的便是这种手段。但御神之念并非凭空而来,也包含着人们对万事万物的观察与理解。”
说着话他放下了树枝,那御神之念消失了,然后问道:“孩子,这又是什么?”
宝玉答道:“祭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