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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更改)(1 / 1)

过了人日,于夏就要回广州,陈义天给了他一小盒金条作为收容所的维持经费。于夏也不客气,只道:“天爷,弟兄们都听您的。有什么要我们办的,您只管吩咐。”

于夏要走,李明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这几天,于夏住他那里,晚上,兄弟俩彻夜聊天。于夏跟他讲广州的变化;讲在大家手中传看的《救亡日报》,“我跟你说,那报纸一出刊,就被抢光了,大家只能轮着看”;讲民众自卫区,“我住的那片儿,推举我出来带大伙操练,小日本敢来我那里,我只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

这些话,听得李明热血澎湃,他恨不得立刻就和于夏一起回广州去打小日本。他暗示过陈义天很多次,陈义天仿佛没听懂他的意思,一会儿要他开车送陆达慧去取新做的衣裳,一会儿又要他带念平上街买糖。

眼看于夏走了,陈义天还是没有松口的意思,李明不由心灰意懒,见谁都丧着脸。

陈义天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叹道:“明仔,跟我到书房来一下。”

“是。”李明垂着脑袋。

“好好说。”陆达慧走到陈义天身边,小声道。

陈义天点点头表示明白,又无语地挥挥手。陆达慧明了地带着念平到陈妈那边,把空间留给他们兄弟俩。

“对我有什么怨言,说吧。”陈义天坐下来,淡淡道。

“没有。”李明梗着脖子否认。习惯已经让他无条件地遵从陈义天的决定,虽然现在他心里真得有点不服气。

“我以为你是在怨我没让你回广州。”陈义天掏出烟来,放到鼻端细闻,又道,“既然是我猜错了,那就算了,本来我还犹豫要不要你回广州的。”

“要、要、要、要、要、我要回广州!”李明立刻谄脸儿笑着一叠声得叫道。

“坐。”陈义天指了指面前椅子。

李明忙在椅子上坐好,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闪着光,就等着陈义天一声令下,他就立刻奔回广州,参加抗日救亡活动。

“我、况豹、宋宝儿还有你哥,我们是结拜的兄弟。”陈义天扔了一支烟给李明,自己也划了根火柴,点燃烟,深吸了一口。

李明接住烟,并没有点燃,他焦急地等待着陈义天接下来的话。

“我们哥儿四个,只有你哥小时候正儿八经拜过师傅,练过梅花桩,论身手,我们谁也比不上他。论学识,那是宋宝儿,只有他读过几年私学,你豹子哥识的那几个字,还是跟他学的......”

“天爷!”李明急切地打断陈义天的话。

陈义天扬扬手,要他稍安勿躁,又开始絮叨起他的回忆来。

“民国十年,你哥和我一起送骨灰回北平,他才把你接到他身边的吧。我还记得那会儿,你老爹死了,你娘改嫁,剩你一人在家,吃百家饭。虽说都十岁了,长得只跟七八岁小孩那么大。我清楚记得,那天,有个穿学生装,左胸上别校徽的人从我们身旁经过,你哥就笑着说:‘看,我弟以后就是那样。’明仔,这辈子,我觉得我亏欠了你两件事。一是,你哥是因为我而死,是他替我挡的那颗子弹;二是,没有把你培养成为一个大学生。”

“天爷!这个,出来混,挨子弹很正常,这是我哥的命,跟你无关;二嘛,我真不是读书的料,就是今天我哥在,我也还这样。”李明搔搔脑袋,不知道陈义天怎么突然想到说这些,搔完脑袋,还没等到陈义天说话,他忍不住又道,“我十六岁时,我哥就没了,我是一直跟着你过活,到现在二十七。天爷,我是真把你当亲大哥,我——哎!我就跟你撩句心里话吧。我想回广州去打小日本!”

“你把我当亲大哥,我也把你当亲弟弟。你说,会有大哥同意自己的弟弟去送死的吗?”陈义天淡淡道。

“可是!”李明有些急了。

“明仔,为国出力,不是只有拿枪拿炮上战场的。仓库那个收容所是你造起的,你自然是知道这世上还有多少流离失所的老百姓需要照顾。”陈义天的目光有些飘忽。

当张文轩和李文泰要上战场时,他可以慷慨解囊;虽然于夏没有明说,但他也默许甚至是鼓励。但是李明不行,他答应过他哥,一定要李明平平安安,供他上学,让他当一个人人敬仰的大学生,讨一房知书达理的新式太太,安安稳稳地过好小日子。可现在,他只做到了让李明长大——平平安安都还称不上——所以,他绝对不会让李明冲到战场的第一线。

“嗯,这么说吧,明仔。这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咱们那收容所还得办下去,所以必须要有固定的经费。咱们那点存款不能等坐吃山空,所以,我打算开一家贸易行。一来,可以维持收容所的开销;二嘛,可以把香港作为中转站,把一些紧俏的物资,比如药品什么运到前线。明仔,这个事看着容易,做起来却很难,不比上战场容易多少。我需要你的帮助。”

李明垂着眼睛,什么都没有说。陈义天也没催他马上答应自己,他知道李明已经把他的话,听进去了,现在只是在消化。

果然,李明天人交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听你的。”而后,又像是小孩子在明知道拗不过大人时,嘴里自我安慰式地补充道,“不过,如果贸易行上了正轨,没什么多的事,我还是要上战场。”

“行!”陈义天同意。他只要现在把李明留在身边,至于以后的发展,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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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的时候,虽然看他们脸色都还好,但陆达慧依然没敢问他们任何一个人交谈的结果。

晚上,陆达慧陪念平玩了一会儿,照顾她睡后,回屋子,陈义天还在书房里看资料,陆达慧想了想,泡了一杯参茶进去。

“还忙啊?”陆达慧问道。

见她进来,陈义天合上本子,笑着向她伸出手。陆达慧款款走过去,把茶杯搁在桌子上,再把手放进陈义天的手里。

陈义天侧出身来,膝盖抵着她的腿,把她的双手合在掌心,捧到面前,又细细地摩挲她每一根指节、每一个茧子,掌心每一条纹路。

“干嘛?”陆达慧奇怪地笑道。

“这手还这么糙,像男人的样。”陈义天撇嘴嫌弃道,手上却甚是轻柔。

“怎么,现在就嫌弃啦!”陆达慧不愉地想抽回手,却被陈义天紧紧握住,抽了两下也没动,于是瘪着嘴,眼瞄向旁的地方,由他的大掌温暖自己的手。

“没用雪花膏吗?”陈义天问道。

“你当那东西是灵丹妙药,抹两下就好了?这么多年拿枪拿刀,职业手。”陆达慧膝盖微屈,半压在他腿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向他。

“以后要是都不拿枪拿刀,会好吗?”陈义天又轻轻问道。

“陈义天,你今天怎么了?到底明仔和你说了些什么啊?”陆达慧蹙起眉头。

“能有什么,他想回广州,但被我劝住了。”陈义天抬起眼,满脸的笑,“好啦,不说这个,来看看,给我们女儿选哪个学校好。”

“嗯。”陆达慧知道陈义天心里藏着事不肯跟自己说,心下是又生气又心疼,生气他总不相信自己能替他分担,又心疼他肩负的担子太重。一瞬间,不想再刨根询问到底,也不想讲笑话逗他开心,只想就这么安安静静陪在他身边。见他把话绕到学校上头,便搬过一张椅子,柔顺地和他并膝而坐。

拉过案头的一叠学校资料,一份份仔细比对。陈义天总对这些学校不是很满意,不是天主堂学校就是基督教学校,他想选一个完全的中式学堂。陆达慧明了他的意思,轻声道:“这间吧。虽然是天主堂学校,可课程安排不错,每天都有一节国文课。离家也近。”

“行,听你的。反正我们也不是要孩子成什么大人物,只要她平安健康、开开心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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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后没两天,学校便开始注册报名。夫妻俩一同陪念平去学校,竟然碰到朱福来一家。

“陈先生、陈太太。”朱福来不等他们走近,远远地就开始打招呼。

“朱迪也读这间学校?”陈义天问道。

“对啊,这间学校好。”朱福来笑得很开心,肥脸上的肉,微微颤抖。

“可,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过海——”陆达慧只想到孩子会很辛苦。

“勿要紧个,我们朱迪住校,一周过一趟海。”朱太太拉着陆达慧的手,轻拍了两下,要她放心。

陆达慧不好直白白地抽出手拒绝她的热情,只能堆起一脸假笑,不说话,心里却腹诽不已,“这么小的孩子就让住校,当妈的也真够狠心;一趟?回家一趟、去学校一趟,会不会算术,两趟好不好!她能把手给我放了吗?陈义天,你死哪里去了,还不来救我......”

陈义天早瞧出来她一脸的不自然,却没有出面给她解围,他知道,这种小状况,她完全能应付的。脸带柔和的笑,耳听着朱福来絮絮叨叨的话,再环顾周围各色家长和孩子及嘈杂的一切,陈义天大概能明白为什么朱福来大老远把孩子送这里读书——孩子读书是末枝之事,家长间借由孩子的同窗之谊,铺展他们的不可告人的小心思才是根本。“本末倒置!”陈义天心里嘀咕,寻思着等空闲下来,要不要给念平换间学校读。

接下来却是一直不得闲。

他们住的西洋菜街,是新兴的一块街区,很多东西都配备不全。楼下的铺面,陈义天没有出租出去,而是自己开了百货店,大到电风扇、家用缝纫机,小到纽扣、顶针,应有尽有。开业那天,请了舞狮队,点了一丈多长的大鞭炮,声势浩大。

佳家百货店。

最兴奋的莫过于爱梅,陈义天让她当店长,这片区最大的百货店的店长。

“天爷,你没开玩笑吧?我、我不会啊!”爱梅又兴奋又紧张。

“就是!天爷,她娇生惯养的,什么时候做过事了。别到时候把店搞得乌烟瘴气。”龙潜对陈义天的决定也完全不能理解。如果说爱梅的“不会”只是礼貌性拒绝,那么龙潜的表情则真真切切地表示他不相信爱梅能胜任这一职务。

“谁生下来就会做事,她不会,你教她啊!”陈义天直接把重任委派到龙潜身上,又对爱梅道,“好好干,有不明白的地方问我们任何人都可以。不过,爱梅,陈妈每天买菜买米的钱可都指望着你了。”

虽说是“问我们任何人”,但大家心里都明白,会被问得最多的只会是龙潜。

百货店开业后,生意兴隆,每天从早上八点一直要忙到晚上十点。爱梅比之前教念平英文、陪陆达慧逛街、帮陈妈准备饭食还要忙,连带着龙潜也忙得脚不离地。

............

一切似乎又都归于正轨。难得晚饭后,没有人打扰,陈义天和陆达慧拖着手,散步消食。

“说说吧?”陆达慧轻声道。

“说什么?”

“你接下来的安排。陈义天,你答应过我的,虽然你不习惯把心事全说出来,但你会慢慢改。”说完,陆达慧顿住脚步,盯着陈义天的眼睛。

陈义天含笑看着她,暖暖道:“记得,不会忘。走吧。”说着,换右手拉上陆达慧的右手,这样,她就不得不环住陈义天的腰,整个人也紧靠在他身上。

他们走得很慢。

“忙习惯了,歇不下来。不过现在一切都只是在筹备状态。”陈义天说着,意识到陆达慧瞟了他一眼,于是笑着紧紧她的手,要她稍安勿躁。陆达慧便垂了眸,盯着自己的鞋尖儿,挨在他身边,由他带着自己继续慢慢走,听他缓缓说:“我并不想干大买卖,也不想像在广州那样,当个什么鬼天爷,惹人讨厌。”

陆达慧听着,淡淡笑了。

“土沉香一身都是宝。树皮可造棉,木脂能提取芳香油,做香、做药,花还能制香膏。”陈义天顿了顿又道,“我请来了两个老师傅,做沉香味道的蚊香。”

“你想开一个香厂?”

“嗯。”

“你就继续糊弄我吧。”

“怎么就知道我在糊弄你?”陈义天笑看了一眼陆达慧,他就知道,有些事情,即使他不说,她也知道,她总是懂他的。

“明仔想回广州,你把他劝下来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对他说了什么,但肯定与这个香厂有关。如果单单只是制香,明仔才不会理你呢。再来,你开了一个百货店,却只是让爱梅打点,可见你的心并不在这个店上头,但可以借由拿货等事宜,结交三教九流。第三嘛,你也说了,这土沉香浑身是宝,你会大材小用,只拿来制香?”陆达慧斜睨了他一眼,又看回自己的脚尖,蚁蚊般的声音轻轻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家里头有我。”

陈义天放开陆达慧的手,面对她,拥着她的肩背,把她紧紧圈进自己怀里,低喃耳语:“我总是愿意和你平淡到老。可明仔吵着要上战场,小于说兄弟们等着我的话。前日晚上,我竟梦到了李文泰,他不是跑龙套的,竟是个角儿,还是唱那天那几句,唱着唱着,胸口中了一枪。他和张文轩那小子,拿不稳刀、瞄不准枪,活该挨枪子儿。我怎么能梦到这些呢。哎,慧慧,你说,我能逃开这一切吗?”

陆达慧听着听着,缓缓抬起双手,抱住他的腰:“逃不开就不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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