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如匆匆赶到码头,眼前所见让他心头一怔,面上却云淡风轻,笑着往冈本和乡绅的凉棚走去,及走近,方拱手致意。冈本见他过来,脸上本来就带了薄怒,此时又见他并没有九十度鞠躬,更是怒从心生,鼻子似牛,喷了大大一团白气。耀如好像没看到一样,笑道:“刚工人打电话说我的货被扣了,这每次不是口罩纱布就是肥皂,这些东西高须太君也是知道的,可现在,还请太君明示。”冈本听他提到高须,神色缓和了不少,喉咙里咳嗽一声。旁边的乡绅像是得到指示,开口笑道:“段先生,你这话说得可不对,高须太君应该不知道这些违禁药吧?”说完,下巴往那堆货的方向一点。耀如茫然不知所措:“什么违禁药啊?”乡绅冷笑道:“盘尼西林和阿司匹林,这可是总目睽睽在段先生的货里面找出来的,难道这些高须太君也是知道的吗?”耀如一听,剑眉倒立,瞠目怒喝道:“瞎扯!我段某人行得正坐得端,从来不干偷鸡摸狗之事,休想把屎盆子往我脑袋上扣!更别想陷害高须太君!要是让我知道谁在背地里搞鬼,哼!就是日本人想放过他,我段某人也绝不答应!”此番言论颇有一番铮铮烈骨之态,反把冈本和乡绅唬了一跳。
冈本对中国话并不太灵通,对耀如所说只是一知半解,所以瞬间之后,眼睛里又透了些怀疑的神情。耀如没搭理他,只专注地盯着那乡绅。乡绅颤颤地咽了一口口水,对冈本恭恭敬敬地叽哩哇啦一阵解释,然后又对耀如赔笑道:“段先生,您也别急。我思量,怕是您手下人借您的名义做此等坏事。这次幸而是落在冈本太君手上,咱们......”乡绅说到这里,只是笑笑,并没有继续往下说。耀如也是知道这行当里的龌蹉,从口袋里掏出十几圆钱来塞到乡绅手里,感叹道:“事出突然也没有准备。等我找出这只仓鼠来,定备重金亲自上门感谢冈本太君。”说完,恭恭敬敬对冈本行了九十度大礼。这一个礼,深深撞击着耀如的心,甚至让他直不起腰来。这份哀伤和彷徨看在冈本眼里,却变成了一个支那人对大日本帝国的尊敬。可笑之极!
耀如慢慢走回到船员的队伍前,沉声道:“我只问一遍,是谁干的?若老实回答,我保他家人一世平安;若有欺瞒,一个不留。”船员们垂下了脑袋,只有船老大和耀如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固,近处船员和警察在等待,远处冈本和乡绅在等待......
没有一丝风,太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埋进层层云堆里,空气里全是咸咸的水气。
就在大家都等得焦躁的时候,船老大突然上前一步,跪在了耀如面前:“此事是我一人所干,与他人无关。只求段先生可怜我家中八十岁寡母。”听他如是说,耀如眼里迸出红光,在冈本还来不及阻止之时,从身边警察手上猛地夺过步枪,对着船老大脑门就是一枪。砰!一枪毙命,没有丝毫痛苦。
冈本犹怪耀如下手太快,应该要船老大供出同伙;耀如却谁也不理,坐上车离开了码头。
惊雷砸地,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兄弟,委屈你了!兄弟,从此以后你的老母亲就是我耀如的生身母亲!兄弟,愿你下辈子再不要投生到这乱世**中!兄弟,再见!再见,兄弟!
这一天,风雨狂飙,很多巷子都积了齐腰的水,街坊四邻们互助抢救为数不多的锅碗瓢盆,只有尚不知愁滋味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唱着歌谣“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本是童稚的朗朗欢悦歌声,听在大人的耳里却满是世艰的心酸。再无阿哥担柴卖,再无阿嫂着花鞋......
天黑黑。
耀如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公馆,耀萍也刚同几个太太小姐烫完头发回来,发梢犹带发胶的味道。耀如下死眼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得耀萍莞尔:“怎么?才一上午就不认识人了?”闻言,耀如也淡淡笑了,只吩咐老妈子准备午饭,并没有多说什么。两个人默默地对坐而食,一个表情凝重,一个心情颇好。好一会儿,耀如才抬起头来,仿佛深思熟虑般缓缓道:“今天我有一船货被扣了,怕以后这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我打算干脆结束这边的生意去美国。你跟我走吗?”耀如说时,一直盯着耀萍的脸看,企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个所以来。听他这么说,耀萍搁下手中的筷子,呲了一下嘴,笑嗔道:“不就一船货吗?自从你做生意,这胆子真是越来越小。不过,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汉子跟着走’,当然是你去哪里我跟哪里咯。”“你又没嫁给我。”耀如说得很轻,但足够耀萍听到。“那我们一到美国就结婚。我要学洋人,在教堂里行礼!”耀萍撅起猩红的小嘴向耀如撒娇道。“好啊。”耀如笑笑。
生活中的耀萍其实是个毫无乐趣的女人,当她身心放松时,总是面无表情地让自己放空,她不屑于撒娇,讨厌微笑。这一切的一切,耀如当然知道,这世上再找不到比耀如更了解她的男人了,就像再找不到比她更了解他的女人。耀萍的每一个媚眼,每一声娇嗔通通是用在任务中的,她说她不无偿付出,她的风情万种都是需要某种回报。
而今,耀如就是她的任务。
耀如知道,她只是说说,今早的事情其实是她在试探自己——人命。
试探!
耀如自己又何尝不是。当他穿过慌张的人流去万国取钱,心里想着耀萍是不是已经安排人在银行外头等着他了;他提着一行李箱的钱财如约去莱克咖啡馆和她碰面,心里猜她是不是已经安排好人在咖啡馆等他了。可一切都没有发生,耀萍坐在莱克靠窗的位置等他,面前放着一杯咖啡,见他进来,脸上扬起幸福的笑。耀如加快步伐,坐到她面前。很快,服务生端来一杯炭烧咖啡并几片抹了厚厚栗子酱的烤面包。“我们要先适应西方生活。”耀萍语气很是欢快。耀如轻抿一口,咖啡焦香甘醇:“这是日本人的口味,怕是美国喝不了这个味道。”“我哪懂这些。”耀萍蹙起眉头,满脸的无辜,任哪个男人见了都想立刻把她拥进怀里安慰。耀萍就有这个本事。
在他们斜桌的男人也在慢慢地品着桌上的咖啡。喝完最后一滴,他走过来,拿出烟,对耀如道:“先生,借个火。”“对不起,我不抽烟。”耀如淡淡笑道。男人撇撇嘴,告辞而出。莱克门口的黄包车师傅一直没有等到客,只好拉起车往另一个方向跑。
“我们去码头吧,早到总比晚到强。”耀萍笑道。耀如的脸上一直挂着笑,依她的话,提起皮箱,和她一起去码头。
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去码头的路越跑越偏。耀如闭上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这场风雨比他料想的晚了很多,但该来的总是会来。
一排端着步枪的伪警挡住了黄包车的去路,而载着耀萍的那一辆,在落后很多后,转进了一条小路。“下车!把手举起来!”伪警小队长厉声喝道。本来就双脚哆嗦的车夫,丢掉车把,高高举起来,颤颤巍巍叫道:“老爷,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坐在车座上的耀如颤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笑,慢慢下了黄包车。他坦着一双手镇定自若,而那些荷枪实弹淡淡警察反而紧张兮兮,有的腿脚微微哆嗦,有的额头滴下几滴豆大的汗珠。
“别、别、别动!”适才耀武扬威的队长在耀如淡然的表情下,竟不由自主地萎缩成一团,连话也说不利索了。“长官,不动怎么下车呢?”耀如脸上的笑分外灿烂,不过他也真没有再多动一步。队长定了定心,招呼另外两个上来铐住耀如。冰凉的手铐刚碰触耀如的手腕,只见他反手一拉,最先近身的警察已然成了他的盾牌,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过队长的配枪连开两枪,队长和另一名警察应声倒地。事发太突然,等剩下的警察想起应该扣扳机射击时,路边密林里枪声已经响起,开枪的是方才在莱克咖啡馆里向耀如借火的男人和同男人一起离开的黄包车师傅。“你们怎么不再晚点,等我没命了再来?”耀如踢了一脚脚下的尸体,向男人冷笑道。“早了,怎么能显出你的能耐。”男人并没介意耀如并不高明的笑话,而是和他一起把这些警察的衣服拔下来,把尸体扔进密林。
“天爷让我们来帮你,现在事情办完了,你打算怎么办?和我们一起回大佛岭吗?”男人问耀如。“你们先回,我还有事情没办完。”耀如看向不远处的岔路,他的一箱装满金条的箱子还在耀萍那里呢。
耀萍在启颐的公馆里,面无表情地慵懒地喝着一杯红酒。耀如是一个好**,可惜他不识时务,放弃了大好前景,跟着陈义天蹚了一条没有头的浑水。启颐自远处走到她背后,轻吻她的耳脖,低喃道:“宝贝儿,你真美。”“别,”耀萍撇开头,“你答应我的事呢?”“让那小子跑了。不过,你放心,现在全城通缉,我就不相信广州城还能有他容身之地。宝贝儿,上头准备成立广东省银行,我打算推荐你去......”启颐最后这句话很好地打消了耀萍的顾虑,她转过身,深情地回吻着他。
耀如拒绝了陈义天的帮忙,当初是他自己妇人之仁没和耀萍撕破脸,现在他的敏感的自尊也要求他必须自己去完成这个遗留问题。而随着时间推移,耀萍也渐渐放松了对耀如的警惕,也许他真得走了吧。
8月初,广州银行筹委会的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这一天,耀萍没有去启颐的公馆,早早就回家休息了。明天,她将出席筹委会的一个会议,如无意外银行的各个官衔会在这个会议中确定下来,而她——个款部主任——油水颇丰的部门。
用玫瑰花瓣泡了个香喷喷的澡,又倒了一杯红酒,耀萍坐在沙发里一边品酒一边听留声机里的东洋乐曲。新生活真是让人期待......
啪!电灯熄灭的同时,留声机里的音乐也戛然而止。耀萍叹了口气,起身找蜡烛,日本人当权也有一个不好的地方,动不动就拉电闸。一阵凉风自窗口灌进来,窗帘飘飘。耀萍借着夜色把窗户关好,再划了根火柴点燃蜡烛,很快,室内泛起橘红色的光。柔光中,耀如坐在沙发上,正是耀萍刚刚坐过的地方。
“看来这些日子,你过得挺不错。”耀如端起耀萍适才放在茶几上的红酒淡淡道。见到他,耀萍只是些微诧异,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扬起一脸的笑,拖着步子缓缓向他走过去:“是啊,不过还是很想你,毕竟你是我第一个男人。怎么,大门不走翻窗户,你这是......要我......”耀萍想说“要我的命”,可最后那两个字却没有说出口,反而是**地抚上耀如的胸。耀萍知道,以毫无防备对上耀如的精心策划,自己是必输无疑,现在她需要的是时间,尽可能地找到突破口捡回一条命,只要命还在,那么她就还有机会。耀如也是笑,捉起她在自己胸口捣乱的手,轻轻往怀里一带,耀萍就跌坐进他怀里。耀如没有放开她,而是俯身含住她的唇,一顿深吻,另一只手也在她身上摸了起来。
这本是男人女人最常见的相处模式之一。可就在忘情处,耀萍迷离的眼神一顿又慢慢合上,她的一只手握着从沙发边沿犄角里抠出来的一把短刃,而她的胸口血像花朵慢慢绽放,花蕊是她平日里用来绾头发的银簪子。耀如把她轻轻放沙发上躺好,像痴情的**一样,帮熟睡中的爱人整理好衣服,再在她的唇边一吻,才离开了她的公寓。
再见,血狼;再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