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白云山的时候,已临近冬至,陆达慧有一种“山上才数月世上已千年”的感觉。陈重亲自送他们下山,在山脚下接他们的除了龙潜,还有爱梅。
爱梅戴着一顶灰色黑缎粗呢短檐圆顶盆帽,身上是一件长及脚踝的灰格子呢大衣,刚看到陆达慧和陈义天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她就急冲冲地迎了上去,一边走,一边摘手上的黑色毛线手套。1943年的冬天,广州其实很冷,偶尔山里头还能飘下来几颗雪粒子。陈义天和陆达慧下山那天,气温也不过在摄氏2度左右。及爱梅走到陆达慧面前时,她早把手套脱了下来。
“你好,爱梅。”陆达慧淡淡地笑。
爱梅没有问好,她执起陆达慧的手,把自己的手套戴在她手上,然后再把自己的帽子也戴在了她的脑袋上。此时的陆达慧装扮着实滑稽可笑。她身上是一套破旧的棉军装,手肘补丁处,一溜已经变灰的棉花不甘心地挣扎冒出头,军装又太大,肥肥腩腩得像整个人都陷阱去,偏偏头上和手上是精致的帽子和手套。陆达慧本想拒绝爱梅,她早冻习惯了,不在乎这一时半刻,可看到爱梅眼睛里闪着的泪花,她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了,爱梅,别让天爷和嫂子在风口上站着。上车吧,车上暖和。”龙潜也走上来,阻止爱梅准备继续脱大衣的举动。爱梅没理龙潜,连白眼都舍不得赠送一眼,不过也没和龙潜较劲,挽着陆达慧上了车。
龙潜寻了几个话头,可谁都不理他,于是四个人一路默默地回了东山大宅。
陈义天和陆达慧依然住附楼的工人房,还是那间房,仿佛他们从来没离开过。衣柜里新添了不少冬装,想来是龙潜事先安排好的,他们也没客气,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再穿上和软的衣服,不过这些衣服应该是按照之前量的尺码做的,现在穿起来有些大。之前日日相对,倒没怎么发现,现在四目相望,立刻觉得对方瘦得不像话,于是彼此心里都有说不出的内疚。
第二天早饭刚过没多久,金委员就携带礼物亲自上门探望陈氏夫妇。一进客厅,他就率先给陈义天问好,又满脸褶子笑着让龙潜安排工人把他带来的甲鱼配上乌鸡炖了。龙潜诚惶诚恐地领命而去。反观陈义天,他就那么一脸默然地坐在客厅沙发上,谁也不理,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龙潜一出客厅就急急忙忙跑附楼。一早金委员出门,他就得到消息是往自己这里来,本是叫陈义天和陆达慧一起到大厅等候,可陆达慧说什么也不来。而陈义天,看陈义天刚才的模样,龙潜心里就七上八下。如果以前,他敢保证能对陈义天的心思把握得八九不离十,可自打从白云山下来这一天一夜过去了,陈义天的心思他还一点都没猜到。
“慧慧,跟我去大厅。”
陆达慧正坐在小板凳上给陈义天擦皮鞋,脑袋抬也没抬,就像没听到龙潜说话。
“慧慧,别赌气!先生来了!你知道现在天爷的情况,要是不小心说错一个字,很可能是要丢命的!”
“你是在威胁我?”陆达慧终于发现手中的鞋子和鞋刷,蹙了蹙眉头。
“我哪里敢。”龙潜见她开口说话,不由松了口气,放缓语调,“据我所知,日本人目前正在对大岭山进行全面围攻,你确定让天爷一个人和先生在一起。万一说了不该说的话......”
全面围攻!
陆达慧腾地站了起来,又颓然坐回凳子。此时她满脑子都是孩子们的哭声、闹声,什么金委员、什么日本人、什么大岭山统统被抛诸脑后。如果孩子们真得逃不过这一劫,她陆达慧发誓要让这宅子里所有人为诗隆和念平陪葬——包括自己和陈义天。
“砰!”院子里一声枪响。惊醒了陆达慧的杂思,她和龙潜脸色俱变,齐齐往院子里跑去。
当他们赶到院子里时,陈义天和金委员并排而站,金委员的警卫正提着一只死掉的雀鸟在向他们展示什么。看到二人过来,陈义天很兴奋地扬起手,手中是一只美制手枪。
“慧慧,我会开枪!这鸟是我打的,一枪即中!”陈义天高兴地邀功。
陆达慧眼角抽抽,孩子们生死未卜,他还好意思在这里打鸟玩。再看这金委员,她实在想不明白对方到底要什么,为什么他不杀了陈义天向日本人邀功?这帮人不是一直都奉“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为真理吗?
就在陆达慧凝神思考时,又听陈义天笑道:“这一枪打出去,我怎么觉得我以前就常常玩枪?”
“陈老弟是想到什么了?”金委员关切地问道。
陈义天把枪还给金委员,一边上前去牵陆达慧的手,一边认真回忆:“好像是想到什么,可又不太清楚。好像以前开过枪,又好像不是枪,反正我......就刚我好像看到很多东西,应该是武器。炮?手雷?慧慧,我以前是......”
“天爷啊。”陆达慧仿佛预知他要问什么,“他们以前都叫你天爷。”
“哎,我知道。龙潜告诉我了。我是想说,我以前是做什么营生?为什么我刚突然看到那么多武器。”
陆达慧瞪了他一眼,随即又庆幸自己赶了过来,要不然不知道他嘴里还会蹦出什么要命的话来,手指悄悄掐了他一下,冷笑道:“我知道你干什么。你原来在广州的时候,连公司都不准我进,我知道你干什么!”
陈义天啧了一声,对陆达慧的无理取闹似乎无可奈何:“我问你这个,你跟我瞎扯那个做什么。我现在就是记不住以前的事问问你,你至于阴阳怪气的吗?”
龙潜讪讪笑着急忙打圆场,他可不想这两口子在金委员面前吵出个什么三六九来。可显然,陆达慧并不卖他的账。两人又吵了几句,最后,还是金委员笑眯眯地站出来劝解:“好了,好了,一人少说一句。弟妹啊,我陈老弟这病情有好转了,现在你可千万不能跟他怄气。我一会儿就让脑科专家来一趟,仔仔细细地给老弟检查一下,说不定再过些日子就痊愈了。”
“我们去方便医院。”
“啊?”
“我说我们去方便医院。”陆达慧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不过眼圈依然还是红红的,“我知道我出身不好。以前他防我像防贼似得,就怕我贪他那些钱。可现在呢?”陆达慧一声冷哼,“出了这种事,那一个个兄弟都跟死绝了一样。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还是所谓的兄弟。你们是贵人,我们哪敢劳烦你们,去方便医院就好。”
陆达慧一番话,说得陈义天颇为尴尬,一个劲拉她往大厅里走:“走,走,你瞎说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我们莫名其妙被关在白云山,谁又多问了一句。”
金委员和龙潜相视一笑,果然症结在这里,不过又都摇摇头——这天爷媳妇儿还真是出身低微,不识大体。
进入大厅,陆达慧还想说些什么,陈义天却一手拽着她胳膊,一手在她屁股上一弹,笑道:“上去找龙太太玩。”语气轻佻,动作轻浮,却让陆达慧一下子想起了当年在愉园的那段往事。
陈义天失忆后,为人处世间少了曾经的那份世故圆滑,多了本性中的憨直。这样的举动是现在的陈义天不可能做出来的,难道他早已经恢复了记忆?陆达慧被自己的猜想吓得愣在了原地。
“这怎么了?陈老弟,你惹弟妹不痛快了?”金委员明知故问。
见陆达慧不动弹,感觉被下了面子的陈义天颇为不高兴,脸上的轻浮一收,在她背上重重一推,喝道:“去!去!”
陆达慧一下子回过神来,眼眶浮起水雾,委屈哒哒地往楼上跑,余光扫到陈义天——
他无奈地搔着自己的短发:“妈的,在白云山对她太好了。对不住,没管好。”后半句是对金委员和龙潜说的。
“你这是封建思想!现在是民主社会,夫妻间也要讲求互相尊敬。”金委员对着陈义天一脸严肃。
陈义天想驳嘴又顾忌着金委员的身份,嘴服心不服地嘟囔道:“知道了。可她也不能......”
“行了,女人是要哄的。一会儿,你给弟妹道个歉,这事就算了了。”
“那......”陈义天犹豫了一下,面带赧颜,“要不就依她的意思明天去趟方便医院,道歉就免了吧。”随即又补充道,“先生上次介绍的医生,我自己去,有诚意。我也想我这脑袋快点记事,我刚刚真得看到好多武器,好像是在一个山洞里。”
第二天一早,陈义天便和陆达慧去了方便医院。医院里依旧人满为患。他们还是在灰瓦平房里找到的院长。见到他们,院长又惊又喜,把正在听他布置任务的护士长请出办公室,又四下望了望,才压低声音道:“你们还好吗?”
“好。”陆达慧道。
“赵......”
“不是要检查吗?我头痛——”陈义天坐在凳子上无聊得抖腿。
闻言,陆达慧望了一眼陈义天,想发脾气又被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给噎了回去。在检查过程中,陈义天像个小孩子,一步也不肯离开陆达慧,搞得陆达慧和院长一句话都没说上,想问问他有没有赵怀富和大岭山的消息也不行。终于检查完毕,在拿着医生开出的处方单去药房拿药,经过牙科部门时,陈义天突然很好奇地进去参观,陆达慧气急败坏地跟着进去。拉扯之间,叮叮当当陈义天碰倒一盏酒精灯和一沓医用棉花,陆达慧袖口掖着的叠好的纸片也被他拉了出来,正巧掉进嘭燃起来的一团火焰中......
从医院出来,陆达慧脸很黑,对门口停着的龙家汽车视而不见,陈义天也什么话不说,默默跟在她后头。直到陆达慧拐进巷子,陈义天才三步并两步赶上去,一把拽住她胳膊。
“你发什么疯!车子还在门口等着!”
“我发疯?”强忍怒气的陆达慧,一下子发了飙,“你认贼作父,我发疯?陈义天,我白认你了!”
吼完这一句,陆达慧似是才反应过来,眯着眼睛,凑到陈义天面前,气势汹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可因为高矮之别,陈义天不得不略略弯下腰配合她,画风显得有些诡异。可这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些。
“你是故意的?一进医院,你就在想方设法毁掉那张地图,是谁教你这么做的?”
陈义天从陆达慧袖口扯出来掉进火团里的纸片,正是陆达慧口里所说的地图——白云山0328兵工厂简略图——她半夜趁陈义天睡着时悄悄画的。
“这个不用人教。慧慧,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虽然我失忆,可我也知道那地方是一个机密地方,你为什么要告诉给别人?你这样做对得起先生和龙潜吗?自我们从大岭山出来,吃的、穿的,哪一件亏待我们了!”
“你!”陆达慧被噎得一口气上不得下不得。
陈义天是难得理直气壮:“慧慧,你在担心什么!”
“我——”
可惜陈义天压根儿就没管她这时候是怒是伤,一脚踢起脚边石子泄愤。动作太突然,陆达慧被唬了一跳,但也因此看到巷口有影子闪了一下。
陆达慧想,她是被陈义天气得连最基本的警惕之心都没了,继而又无奈一笑,好像从来影响自己判断能力的都是陈义天一人。
“走吧,回去。”陆达慧没有最初的愤怒,她只是在担心,如果有一天陈义天恢复记忆,会不会为今天的所做所为而内疚自责。
陈义天和陆达慧回东山的时候,市政某办公室内,气氛也是相当凝重。
“先生,你真决定全力医治陈义天?”
“这我刚刚已经通知你了。怎么,还有意见?”
“陈义天他是个狐狸,如果恢复记忆,指不定会给我们惹出什么祸来。”
“阿潜啊!”金委员指着龙潜哈哈大笑,“瞧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子。你是在怕如果陈义天恢复记忆,他太太就看不到你的好,不会跟你走。可是阿潜,当初,你让我保陈义天一命,一是想要羞辱他,二是因为你喜欢他太太。但是现在,人,你没搞定,人家却在你眼皮子底下向**通风报信。”
“她不是没成吗?”龙潜有些激动。
“那是人家陈义天机灵!如果这件事被其他人盯上,才真会给我们招来祸事。”金委员说着说着,脸上的招牌笑容隐去,露出本来的阴狠之色:“那个陆达慧,你还是不要再放心思上去。家里放着一个太太,我又把雪瑶给了你,还堵不住你花花肠子吗。我会让耀如协助医生着手恢复陈义天记忆的工作,以便确定是不是真有军火留在广州。等我们拿到东西就送他们回家。你的工作就是好好稳住他们,千万不能再出纰漏。”
龙潜还准备辩解什么,敲门声响了两下,耀如推门而进。相互问过好后,金委员便把他的打算告诉给耀如。耀如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应该是有军火。当初,我在陈义天手上接货,他偶尔会夹带一些禁药,也用我的船带过一次手雷。不过他生性多疑,只信任从北平带过来的兄弟,所以那批手雷刚到广州,他就让别人运走了。不过后来我打探了一下,好像因为战局突紧,接货的人没有出现,这事就不了了之,也不知道最后他是怎么处理那批货的。”
“当初你怎么不说?我们这时候说到这事上了,你就想起来了?”龙潜突然阴阳怪气说话。
耀如诧异地看他一眼,又眼带询问地看向金委员。
金委员笑道:“别理他,他是求爱未遂。”
耀如了然一笑:“龙区长这是东华上仙托生啊。”
“关你屁事!”龙潜是没有一丝和耀如开玩笑的心思,直接骂了回去。
金委员很高兴看到现在的局面,在他的长期经营下,现在的龙潜和耀如已经没有最初的照应,为了权和利,他们相互监督、互使暗绊,争先恐后地为他尽忠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