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终得明悟道阻且长
金陵城冬日的傍晚，天色略显阴沉。
厚厚的云层堆在天幕上，云层高度之低，好似下一刻便会塌到地面。
皇宫之中，大队禁军正在快速结队出行。
每一个禁军都身披尖甲，手执锐利长矛。
他们结成的一列列方阵，从高空俯瞰犹如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整齐黑线。
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肃杀之意，仿佛即将要去参加一场恶战。
“所有人听令，随我踏平林府！”
随着领头骑马的禁军将领一声令下，这支禁军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沿途之上，许多老百姓都知道他们是要前往林府的。
许多人都心中不解，不是说圣上极为信任林府中的那位林仙师的吗？
为何忽然之间又派了这么多人马来踏平林府啊？
还有，那些曾经服用过林仙师的神丹的绝顶高手们，此番林府落难，他们会前来搭救林仙师吗？
随着禁军队伍的移动，大量的百姓也跟着这支黑色的洪流来到了林府外。
此时陷入重重包围中的林府大门正紧闭着，安静到没有一丝动静，似乎住在里面的人对来到自家门口的危险仍然一无所觉。
禁军将领没有派人上前叩门，而是让十来个人直接用暴力将门撞开。
百姓们听着那一声声激烈的撞门声，有些人甚至闭上了眼睛。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等会儿林府大门被撞开后，禁军们将里头的人从府中拖出来，然后带去菜市口挨个问斩的画面。
那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太可怕了！太血腥了！
随着几名禁军的不断撞击，一阵“轰隆”声响起后，林府的大门终是被撞开了。
那位禁军将领见门被撞开，跃马而下，高声呼道，“尔等随我入内，不得让林府中一人走脱！”
“是！”
数百名禁军应声涌入了林府之中。
外头无数围观的百姓们，此时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瞅着，想看看等下第一个被从里面压出来的人是谁。
林夫人？林仙师？还是某个下人？
禁军们进入了林府后，第一时间就奔着后院的住处去了。
一间间卧房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了，然而里面却是空空如也，一个人影都没有。
正堂、书房、后厨……禁军们几乎搜遍了这林府里的每一个房间，可是他们却惊诧的发现这个偌大的宅院里头，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头领，我这里什么人也没搜到！”
“头领，我这边也是什么人都没搜到！”
“头领，这府上的人应该全部都跑了，我发现她们把衣服和府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
听到来自下属们的汇报后，这位禁军将不由的脸色铁青起来。
感觉像是被人愚弄了的他，怒声吼道，“给我来一队人去将守城卫找来，问问他是怎么守的城！”
“是！”
五十名禁军应声出列，火速前往城门处，寻找守城卫。
此时禁军将领面上仍是镇定，但他心中已是又气又急。
圣上让他抓捕林府满门，结果他带着大队人马声势浩大的来了，可是这府里的人却没了，这让他拿什么回宫跟圣上交差？
念及此，他冷声道，“留一队人给我继续搜查林府，其余人去城中的各家客栈酒楼查人。另外派人在城中进行悬赏，但凡有发现林家母女踪迹的人，只要举报就有重赏！”
随着他话音落下，众禁军士兵正要领命退下。
可是一个转过身来的禁军士兵却忽然看到了令他震惊的一幕。
他忍不住开口喊道，“看墙上，大家快看墙上！墙上有字啊！”
连同禁军将领的众人纷纷回转身子，只见林府大门左右两侧的雪白墙壁上，各出现了六个血红色的大字。
那左面墙上写着“天作孽犹可违”，右面墙上写着“自作孽不可活”！
鲜红如血的墨汁从墙壁里慢慢渗透出来，数不清的血珠子从墙上一路滚落在地，染红了下方的一丛野草。
此时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过，教人无端的脊背生寒。
所有站在院内的人们，都睁大了眼睛盯着眼前发生的这惊悚可怕的一幕。
他们非常确定，就在刚才，这墙壁上还是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怎么会忽然就多出了这些血字来？
许多人心中冷不丁的想起了先前某位一品大员府中，有一间亭子遭遇了天谴。结果一亭子的人都被雷电劈得焦黑，化作黑炭。
众人只觉得那压在心头的恐惧感越发的强烈了。
听说，那可怕的雷劫就是林仙师用了大手段召唤来的。
眼下他们面前凭空出现的这些血字，会不会也是林仙师做的？
若真是那一位在此施展了手段，这林府家的宅子，怕是会有点邪门啊！
看到这一幕后，禁军将领的面色也变得有些阴晴不定。
身在金陵城中，他自然也曾听说过那位自称仙人转世的林仙师的可怕。
而且他比普通人知道的还要多上一些。
从神丹、天谴再到大皇子陨落以及如今的圣上下令抓捕林府中人，都足以显出这位林仙师的不凡之处。
在来林府之前，他本就做好了苦战一场的准备。眼前这一幕虽然超出了他的预料，但也还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
不就是弄了几个血字涂在了墙上吗？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念及此，他沉下声对着周围已是心生恐惧的诸禁军士兵高声道，“大家不必害怕！这不过是些小手段罢了，我等不惧……”
他话还未说完，林府外围忽然传出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禁军将领心道不好，他连忙迈着步子走出了林府大门。
等他来到外头，一看林府的墙壁，发现上面竟然也同样出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十二个血红的大字。
看到此情此景的百姓们早就像是炸开锅了一样，低着头议论纷纷。
“这是天谴！青天白日的，墙上突然出现了血字，这分明是天谴啊！”
“林仙师乃是仙人下凡，圣上怎能对其动手啊！这是何等不敬啊！”
“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万一仙师发怒，要降罪于我金陵城，那该如何是好啊？”
周围的老百姓们的议论声不断的传入禁军将领耳中，他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不是自己一个能够扛住的了，他必须将此事立即上报给圣上！
而百姓们此时之所以感到恐慌，说起来也是皇帝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要知道是他自己先称林姝为“仙师”，将她的地位抬得那么高。
如今仙师的诸多神威已是深入人心，另百姓们心生敬畏，因而当皇权与神权发生冲突之时，他们心中的天平便倾向于了后者。
不过若是有人把刀架在这群老百姓的脖子上，再让他们做出个选择来，他们必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
皇宫之中。
听完禁军将领禀报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皇帝的脸色微微一沉。
“你是说林府之中早已人去楼空？城中可四处搜查过了，守城卫那边是否发现林家人出城？”
“回禀陛下，守城卫说他早在一个月之前就留意林家之人了。他说敢用自己的项上人头做担保，林家人绝对没有走城门离开金陵城。另外城中的各家客栈酒楼，臣都已经派人搜查过了，但是全都一无所获。臣也已经下令进行重金悬赏，搜查林家母女的下落，但至今仍未有消息。”
皇帝想了想道，“你再派人去查查水路，那林家母女兴许是走水路离开了金陵城。”
“是，陛下！臣这就去办。”
“下去吧。”
等禁军将领撤下后，皇帝靠在自己的软椅上，闭目沉思了起来。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林仙师，你这是在告诉我，我楚家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在自作孽吗？
正当皇帝陷入深思之后，他左右两侧的窗户突然被一阵大风吹开。
两片在这个时节不该出现的芭蕉叶子，竟是从窗外飞出，落在了他的书桌之上。
皇帝看着这两片芭蕉叶子，心中不免一颤。
他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将两片叶子拿在手中看了起来。
等到看完这芭蕉叶上的寥寥数句话后，他整个人仿佛是遭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脸色仿佛一下子变得苍老了许多。
他一语不发的伸手将这两片芭蕉叶子生生的撕成了碎片，狠狠的砸在了地上，还抬脚在上面跺了几下。
可跺完了脚之后，他的脸上此时却是老泪纵横。
是的，他不得不承认，那叶子上说的话是没错。
自家的三个儿子之所以会落得今天的这个下场，其中有大部分都是他犯下的过错。
起初大皇子和三皇子在朝堂上屡次掀起风浪的时候，是他作壁上观，不插手进来，也不阻止他们。
是以才会有林正贤之死。
从这个意义来说，皇帝也是害死户部尚书林正贤的凶手之一。
再者，大皇子之所以会选择谋逆夺位，也是因为他的过分苛刻，恋栈不肯放权。
而且那个最终决定判他死刑的人，也是他这个父亲，这个作为君王的父亲！
七皇子从树上摔落，断了双腿，是宫中妃嫔的勾心斗角所致。
但这也是因为他对于虞妃怀里的那个孩子寄予了过多的期望，这才会让这个妃子的心中生出了疯狂的念想。
她指望着自己能够生下男胎，让孩子被立为太子从而母凭子贵，这才会想着为腹中的孩儿扫清道路。
至于三皇子，却是一个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自家前路的人而已。
但是三皇子的性格从本质上来说与皇帝如出一辙，他们都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能够不择手段的人。是谓有其父必有其子。
林姝在那两片叶子上究竟写了什么，以至于皇帝将其毁掉？
她只不过是用最简洁明了的语言告诉皇帝，他的三个儿子出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事情是她做的就是她做的，她会认，比如那场惊骇金陵城的天雷降世。
但不是她做的事情，谁也别想强按住她的头，让她认下。
她这人没什么别的优点了，就是头有点硬，低不下去。
如果皇帝要以此事来给她林家定罪，那就别怪她再次招来天雷降世了。
皇帝在林姝的文字里，几乎看不到丝毫威胁的口吻，仿佛她只是在很平静的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此时皇帝已经将对方所写的东西毁掉了，还将它们踩在了脚下。
可是他的心里，已经承认了林姝所说的话都是对的。
造成三子悲剧的责任是他这个父亲的，被甩锅的人拒绝背锅。
如今被迫认清了事实的皇帝，重新瘫坐在了他的软椅上。
这一刻，在屋中昏黄的烛火映照下，他整个人的脸上充满了难言的疲惫感。
他就这样枯坐了大半夜后，才亲自拟了则诏书传告天下。
这诏书中，一是声明林府林仙师已携亲眷入山中修道去了。
皇帝这话的潜台词就是，林姝，这一局算我输了，你赢了，但请你走远点，别再回来了。你一个修道之人，就别再来尘世里晃悠了。
二是追封已故的大皇子为太子，并立大皇子留下的那位皇嗣为皇长孙。
一旦皇帝日后驾崩，能够顺位继承皇位之人，就是这位皇长孙了。
三是将三皇子和七皇子封王，并赐了封地，让他们去往封地生活。
下完诏书的皇帝还没有意识到，他的余生都将在一种既后悔又忏悔的复杂心态中度过，直到他变得老态龙钟，看着皇长孙长大成人并登基为帝的那一天。
当皇帝的这则诏书被传遍天下的时候，一处风景秀丽的江南水乡中，一艘乌篷船正轻飘飘的从一排排石桥洞下灵巧穿过。
乌篷船上坐着一对貌美的母女花儿，那摇船之人，却是一名皮肤晒成古铜色的中年男子。
小桥流水两岸，街口的胡同巷道里，传出了吴侬软语唱出的评弹曲儿。
曲音高低婉转，似那江南连绵不绝的雨水，细密绵软又情意悠长。
这坐在船上的两人，正是离开了金陵城，乘水路南下苏州城的林夫人和林姝。
至于那个摇船橹的人，则是那位先前天天给林府送鲤鱼的神秘人了。
林姝坐在小船上面，静静地听着风声水声，一时间竟有些入了迷。
她在思考着许多人的命运，又想到了自己模糊未定、不可捉摸的命运。
她知道她还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要走，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
时间如白驹过隙，又如大江东去，无人可挡，它也不会为任何人而停留。
几十年过后，已然变成一个中年女子的林姝，将一生无病无痛撒手人寰的林夫人和那位选择与她同时断绝气息的人，放进两具棺材里，然后分别埋入土中。
如今，林夫人的坟头上早已长出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草。
这一日，林姝照例去给林夫人的墓和她附近的另一座墓拔草。
就在她拔完草，站起身后，一阵轻飘飘的感觉从她的四肢百骸里升起。
林姝知道，这是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到了。
不断飞向半空中的林姝，看着脚下那片美丽的江南水乡。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
半空中，她看到了那个斯斯文文又带着些许害羞内敛的林家大小姐。
林姝先开口道，“抱歉，这一世我没有选择嫁人，所以没有给你找个好夫婿，也没有留下孩子……”
林家大小姐闻言却是掩袖笑道，“够了，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她说着还鼓起勇气，伸手握住了自己眼前这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的女孩，言辞恳切的出声道，“林姝，你是一个好人。从你身上，我学会了很多东西，这些就已经够了。”
好人？她是一个好人？
平生第一次被人发好人卡的林姝，眨了眨眼睛，心中有了片刻的迷茫。
没等她想好要怎么回复，林家大小姐已是松开了她的手。
她的身形在空中无声的破碎，变成无数透明的碎晶状的闪光物，并不断的涌入到林姝体内。
林姝眼看着对方彻底消失在了空中，心中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片刻过后，林姝发现自己的魂体再次凝实了许多，这应该是补充了精神力的缘故。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吸力突然从地面上朝她袭来。
这股巨力将她的魂体骤然拉扯住，并将她拽进了下方的一条大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