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珣手中捏着化验结果,同在场的医生一样无比诧异。尿液中吗啡含量远远超标,血清的化验结果还没出来,但依症状来看,已经有了依赖性。换言之,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有毒瘾。
叶珣从医院打电话给刘处长,让他问问长谷怎样解释小孩子染上毒品的事情。
一刻钟后,刘处长打回电话来说,男孩的母亲怀孕时吸毒,毒瘾是娘胎里带来的,所以也一直在用吗啡。
叶珣蹙眉,听到自己的儿子毒瘾发作被送到医院,还能如此冷静漠不关心父亲,委实怪异。也看得出,长谷是个中国通,中文标准流利,又懂得随机应变与他们虚与委蛇,着实不好对付。
正沉思着,身边的电话响起,叶珣下意识接起来,却忘记这是人家的办公室,这样做极不礼貌。幸而打电话的还是刘处长,他声音有些着急:“叶主任,刚刚宪兵团的人将长谷吉一带走了。”
叶珣一怔:“他们凭什么抓人?”
“他们说有另一宗案子要提审长谷,有上面盖章的命令,手续齐全,我们也没话说。”刘处长说。
叶珣答应着,反倒没有着急,宪兵团直接隶属南京,不受任何人支配,说白了,就是中央派来监督地方军队的特务。现在宪兵团将长谷吉一要走,说明他果真不是简单的。只要是走了正常的程序,就不怕领事馆过来要人,在警察厅横竖审不出什么,将这烫手的山芋甩给宪兵团也好。
然而叶珣没有想到,宪兵团竟要人要到医院了,堂堂军统连个小孩子都不肯放过。
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涌入医院,医生护士一路拦不住,小护士瑟缩着查出男孩的病房,病房外的病人受到惊吓一溜烟消失在走廊。
宪兵团与司令部可算“交情”匪浅,从前有中央军在青城,他们感到高人一等理直气壮,自近来中央军撤离,青城的部队越发不拿他们当回事,便时不时发生摩擦。叶珣自然认识为首的队长,大步迎上去,不满道:“齐队长,医院是安需要安静的场所,您这是几个意思?”
没有料到叶珣也在医院,齐队长往下压了口气,吩咐身后士兵到外面等候。客客气气的说明来意,致歉道:“卑职也是奉命行事,搅扰到三少的地方还望见谅。”
叶珣突然嗤笑出声:“抓个小孩子,也至于这样劳师动众。齐队长可知道,警察厅因何逮捕长谷吉一?”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齐队长几乎没了耐性,忍了几番:“未曾耳闻。”
“他涉嫌绑架和拐卖孩童。”叶珣不顾他的讶异,脸上突然挂了几分欣喜:“四年前,我家未满周岁的孩子遭人绑架,四年后的今天,竟然找到了!这个孩子叫叶华阳,此刻正在病房里躺着,他的祖父是青城省政府主席,绥靖公署主任,青城军区司令,他的父亲……区区不才,正是鄙人。”
这套说辞理直气壮,齐队长张着口,哑然失声,脑袋都有些懵了。
叶珣奚落般的一笑:“齐队长,这个说法足矣向上峰交差了吧?”
打发走宪兵团,叶珣长舒口气,回到病房。
男孩用了镇定药物,在病房里沉沉的睡着,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本来就是个心智不全的小孩子呢。真这是个白白净净的小东西,低垂在下眼睑上的睫绒浓密修长,微微往上翘着,很是可爱。
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四年前那一小截断指,叶珣鬼使神差的去检查他的双手,细嫩的小手五指齐全,叶珣心里庆幸,却又隐隐有些失落。
暗笑自己糊涂,刚刚糊弄齐队长的说辞,怎么自己也会相信了。父亲的手下这些年明察暗访从未间断过,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怎么可能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生活这么多年,更是自己送上门来躺在他的面前。可如果活着呢,也该这般大小了。
让医生为男孩做了全身的检查,除了膝盖上一小块磕碰留下的淤青以外,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伤疤。可偏偏这么小的孩子,却沾染了那种东西。
“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说是叶司令的亲戚,这些话是谁教你的?”叶珣喃喃的问他,又像是问自己,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他不说这些话,长谷吉一就顺顺当当的出城了,他也会一并被带走,而宪兵团在抓的日本人,想必不是什么干净的。
事已至此,叶珣只得将男孩抱回家去。他不是没抱过孩子的人,许缘是他抱着长大的,可对眼前的男孩子,总有一种莫名的无措感。叶珣没见过他笑,很安静,不管中文日文,都吝惜说一个字。他清醒时,瞪大了眼睛观察接近他的每一个人,像一只受伤的小鹿,现在肯让叶珣抱,已经让叶珣受宠若惊了。
家里的人见他抱个孩子回来,都感到诧异。
三太太掩着嘴调侃说:“珣儿,你儿子啊?”说完便自顾的笑起来,叫人上楼唤老爷下来看看。
“别说,还真的有些……”五太太仔细端详着男孩,灵光一闪:“啊,眼睛,眼睛真像。”
叶珣将他放到沙发上,拦住两位太太好奇伸过去的手:“他怕生的很。爹和二哥呢?”
“你爹在呢,琨儿刚刚还在跟你爹骂你,这会不知道去哪里了。”三太太回答他,眼睛却一刻不离开沙发上的男孩。伸手要摸,男孩却瑟缩着躲开,但抬头自嘲着笑:“还真怕生呢。”
“他们骂我什么?”叶珣委屈道。
三太太心直口快:“说让你去警察厅问点事,问到医院去了,人也给弄丢了。”
叶珣无奈极了,宪兵团抓人他哪里能拦得住,眼前这个还是他灵机一动生拉硬扯保下来的。
叶启楠从楼上下来,果真见一家人围着一个孩子。叶珣指了男孩解释道:“长谷被宪兵团带走了,我只有将他带回家来了。”
“你这差事办的……”叶启楠不轻不重责怪了一句,目光已经被小孩子吸引过去,他让两个太太散了,别惊吓着他。慢慢蹲下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男孩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该不是个小哑巴?”三太太又凑回来。
“他听不懂中文。”叶珣说。
“跟爷爷说,你叫什么名字?”叶启楠又问,改用娴熟的日语。
男孩安静了一会,终于开了口:“涉。”
叶启楠没听清:“什么,你叫‘涉’?”
叶珣看的一怔,一时竟忘了父亲是日本士官学校的留学生,一口日语标准流利。
还不待男孩回答,叶琨从外面进来。男孩看到一身军装的叶琨,竟从沙发上站起来对叶琨说:“我是叶司令的亲戚,我不是日本人,我要见叶司令!”
叶琨一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叶珣将他拉到一旁,将今天的事细细解释。
叶启楠揽过男孩的肩膀,指着叶琨问:“你认识他吗?”
男孩看了眼叶琨,摇摇头。
“这些话是谁教你的?”叶启楠又问。
“妈妈。”男孩这次很干脆。
“你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吗?”叶启楠问。
男孩又是摇头。
叶启楠试探着问:“那你觉得,爸爸好还是妈妈好。”
“妈妈。”男孩补充说:“我没有爸爸。”
“那么,小涉跟谁住在一起?”叶启楠又问。
“妈妈。”男孩说:“有时候也有秋元先生。”
“你们住在哪里?”叶启楠问。
“住在很大的院子里,有很多人,在那里做事。”男孩说。
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叶启楠立刻猜想到他说的是纺织公司,然而纺织公司的老板并不是长谷吉一,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什么缘故,他们夫妻要将男孩先送出城。
不得不说,男孩除了怯懦些,思路还是很清晰的,问一遍就能听懂,这给他们省了很多事。
叶启楠心里喜欢小孩子,便吩咐人找间空房间给他布置了,让他住下,暂时找个老佣人先带着,给领上了楼。
“不行,”叶珣阻拦,朝楼上喊:“带他去我房间,看紧他,尤其别让许缘接近他。”
“你这是干什么?”叶琨不解。
叶珣无奈道:“他有毒瘾,随时都可能发作。小孩子间更容易亲近,我怕他伤了许缘。”
“啊!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沾染那个?”三太太又凑上来,唯恐天下不乱。
叶启楠敛了惊容,赞同道:“小心些也是好的。”
“叶珣!”叶启楠在叶珣将要离开时叫住了他,却又犹豫很久:“明天叫陈家良来家里,做个血液比对。”
“爹,一个小孩子的话……”叶珣刚要反对,却被父亲制止。
叶珣晚上看着男孩睡的,睡前又犯了瘾,难受的厉害,拿出一剂药给他注射了,才缓解了一些。注射器推进去的瞬间,叶珣心里五味杂陈,将一个小孩子折磨成这样,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一觉醒来,发现男孩已经醒了,正在枕边安静的望着他。帮他洗漱完毕,领着下了楼,见三太太拿了份报纸在楼下吵闹。
“老爷,老爷快来看啊,珣儿上报了!”
叶珣奇怪,也凑过去看:呵,头版头条斗大的标题,足足占了一版面并附了他的戎装照。大致扫了一眼,叶珣哭笑不得,好一篇回环曲折,荡气回肠的“千里寻子”的故事,故事中包含谍战、火拼、营救等跌宕惊险的环节,也有“叶华阳”年幼机智,智斗歹人逃脱魔爪的环节。叶珣从不知道《青城日报》几时也学了那些小报记者胡编乱侃的毛病。
“怎么回事?”叶启楠指着报纸问他。
“昨天宪兵团去医院抓人,我拦不住乱说的。”叶珣想着,有父亲这样的“祖父”做护身符,就算是南京也不敢轻易去动。这下可好,验血倒不重要了,所有都认定了他就是叶珣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