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来了,终于冲出来了!”鲁老二兴奋得不能自已,使劲地挥舞着手中的棘棒。
“真是天可怜见,咱们有望回归汴京了。”周德旺老汉搂紧着阿吉,流下两行浊泪。
侯方镜两脚一软,坐在地上,全身气力几乎被抽空了。叶蝶儿体力比他更为不堪,若不是倚着狄烈强壮的手臂,根本就没法站稳。汗津津的秀发粘着白晢的前额,饱满的酥胸紧贴着狄烈的肩膀,随着急促的喘息不断起伏。可惜狄烈由于身上重甲的隔离,加上心情焦灼,完全感受不到那种温柔。
是的,狄烈现在的心情比突围前还要焦虑——因为这股人潮甫一逃离樊笼,立时做鸟兽散,向四面八方逃开去。而在这无遮无挡的平原里,一旦被反应过来的金军骑兵追杀,后果是灾难性的。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那他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人了,这样的结果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鲁老二,你快带着这些兄弟去将逃散的人拦下来,尽量让他们聚集在一起。”狄烈指派鲁老二带着那些有武器的工匠们去拦截那些象无头苍蝇一样乱跑的人群。鲁老二此刻也对这将自己重重摔了一跤的古怪年青人极为膺服,毫不迟疑领命而去。
狄烈又大声向围坐成一堆的人群询问是否有熟悉此地情形之人。但此时人群纷乱吵杂,除了离得较近的数十人,大多数都没听清他说什么。
身边的周德旺突然一拍脑袋:“嗨,瞧老汉这脑袋,那刘家兄弟不就是此地人氏么。小哥莫急,老汉替你找去。”
不一会,周德旺扯着几名穿着青布直缀、蓬头垢面、神情畏畏缩缩的男子排众而出,来到狄烈面前:“狄小哥,这刘家兄弟几个都是此地人氏,有何事不明,只管索问。”
按周德旺的解说,这几人都是被“和雇”的民匠。宋朝的“和雇”,实际上就是官府只出少量的钱米,雇用民间非军籍的工匠做活。这些民匠干的是与军匠一样的活,却只得寻常军匠一半的米粮,勉强可养家糊口。若是家口多的,一月中倒有半月陷入饥馑当中,境遇之惨,远胜一般工匠。
不过此时狄烈并不了解,也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这是什么地界?周围可有能够藏匿的山川丘陵?”
那刘家兄弟期期艾艾一会,才战战兢兢答道:“好叫小哥得知,此地乃河北西路安利军治所黎阳西北之五道坡,距黎阳约十里。此处向北不过十数里,有一座枉人山,山深林密,道路艰险,人藏其间,便有数万大军也难以检索……”
狄烈对于宋朝时的地理状况与州府名称很是陌生,根本不知道这个“安利军”及“黎阳”在后世的什么地方,更没听过“枉人山”。本来“河北”是知道的,但一个“河北西路”又将他弄糊涂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前方六、七公里外有一座深山,只有进了山,才算是真正安全。
狄烈当机立断:“周老丈、老侯,你们带领所有聚集起来的人员,以刘家兄弟为向导,全力奔入深山躲藏。在我赶回来之前,千万不要试图跑出山窥探,以免为金人所趁。”
被点名的人不来不及说话,叶蝶儿已失声惊呼:“你……你要去哪里?”
狄烈信手扔掉血迹斑斑、已经有些黏手的铁蒺藜骨朵,一振手中狙击步枪,神情平静地道:“如果没有人断后,被金兵衔尾追杀,大伙谁都跑不了……而且,此刻金军营寨中还不断有人逃出来,若无人接应及断后,这些后续逃亡之人绝对逃不过金兵的屠刀。这一个晚上,因为我的一个决定,已经死了太多的人……现在,多救得一个是一个,就当是赎罪吧……”
周德旺与侯方镜,包括周围工匠们纷纷劝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伙在出逃之前都已说好是各安天命,须怨不得小哥,小哥切莫自责。何况小哥于我等活命之恩实同再造……金人势大凶悍,小哥只身抵挡实为不智,还是一同逃命去吧。趁着金营大乱未息,或可安全逃入深山……”
狄烈挥手打断众人的的喧嚣,一字一顿道:“我若想走,谁也拦不住——就算是这个时代最强悍的女真人都不行!但是,作为一个军人,我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眼下这个乱局是我惹出来的,就必须由我来收拾。所有已经逃出来的人,都要安安全全地走完这最后十多里,躲进深山;所有还来不及跑出来的人,我要给他们最后一个机会——这就是我要做的!”
人群中一片沉默。良久,倏地响起一声喝彩:“好汉子!好胆色!咱兄弟的性命是你所救,就再还给你也无妨!”随着粗犷的吼声,几名大汉排众而出,一字排开站在狄烈面前。
狄烈一怔:“各位这是……”
为首一名三十来岁的粗豪大汉道:“某家杨奋,这是某兄弟杨折冲及几位军中弟兄。我等均是大宋西军败卒,为金人所俘,编入辎重杂役队中。适才得好汉助力,趁乱逃脱,现下愿随好汉一道断后,为大伙搏一条生路。”
狄烈点点头,欣然道:“果然有几分大宋军人的本色。很好,我正耽心周老丈、鲁老二及老侯等人欠缺在这种混乱局面下组织人手的经验。既然各位都是老军伍了,那我就把这收拢撤退任务交给你们。至于断后……不是我小视各位,我的战术与你们完全不同,到时非但不能很好配合,反而会影响我发挥。”
听到狄烈的言语,几名军汉都是一脸不忿,其中一名二十来岁、神色精悍的年青汉子踏前一步,正想说些什么,却被狄烈挥手打断:“没时间争论了,执行吧!”
随后示意让叶蝶儿将身上那副重甲卸下来,不管是打伏击还是逃跑,轻装上阵才是最好的。在他转身的一瞬,叶蝶儿忽然唤住他,回首,触及一双凄迷的美目:“一定要平安回来,奴……我们都会等着你……”
狄烈无言点头,然后向所有人挥挥手,飞快向那人声鼎沸、火势犹未停熄的金军营寨奔去。
此时被惊马撞开一个破栅口的寨墙内还不时有三三两两的逃人奔出。狄烈就在身边竖了一根点燃的木桩,让每一个逃出来的人都可以看到他,并不断大喊:“往东北方向走!往东北方向走……”
除了指引方向,狄烈的手脚也没闲着,将四周散落的鹿砦木桩全部拖曳到紧靠破损寨墙通道处,堆得高高的。这些鹿砦尖桩皆粗若碗口,数根嵌合在一起,份量极为沉重,通常需五、六名壮汉才能搬移得动。换成另一个时空,体质没有发生变异的狄烈,也绝难扛动。而现在的他,当真称得上有狮虎之力,完全没问题。
正当狄烈将附近最后一根散落的巨木扔上足有两人高的乱木堆时,地面簌簌颤动,一阵轰隆如夏日惊雷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不愧为这个时代最精锐的战士,反应挺快。”狄烈长吸一口气,回首向东北方望去。即便是在星光微弱的暗夜中,那支拖得长长的逃亡大部队的绰绰身影还隐约可见。而此时金人的追兵却已经出动,不难想像,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断后力量,这群逃人会是怎样的一个悲惨结局。
狄烈这个时候除了紧张之外,也松了口气。他最怕金军追兵不追蹑着逃亡人群的踪迹,从这个破洞追出来。如果金兵转而从别的寨门出口杀出,他就没办法狙击了。不过若是走其它寨门出口,即浪费时间,且又多绕了一个大弯,一般情况下,不会有那支追兵会这么做。
果然,金军的举动没让他白费劲。
狄烈快速灭掉火炬,然后回到乱木堆边,双手扣定预先埋置在最下方的一块斜插着的楔木,只要将这块有支撑作用的楔木一抽,这堆本就颤巍巍很不稳固的乱木桩子就会倾泄而下,堵死通道。
雷鸣般的马蹄声距离破栅口越来越近。狄烈的额角渗出了汗珠,几次想抽掉楔木,但时不时蹿出的一两个失魂落魄的逃人,却始终令他无法下决心。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多逃一个算一个……”
又有三个逃人出现在破栅口时,一阵尖锐的厉啸破空而至。那三张满是逃出天生的喜悦之色的黢黑面容瞬时扭曲,双手箕张,眼睛突凸,颓然栽倒。在他们的后背,插满了数不清的羽箭……
这几个人倒下的地方,距离狄烈也就十来步远,虽然光线暗淡,狄烈却仿佛清晰地看到他们眼中的痛苦、不甘、还有那强烈的求生渴望……
“妈的,这是个什么世道!”狄烈磨着牙,狠狠抽出楔木。
堆得小山也似地鹿砦尖桩倾斜而泄,轰然坍塌,顿时将通道死死堵塞。变生肘腋之下,七、八骑追赶得急的追兵不及勒马,一头撞到参差不齐的尖锐木桩堆上,顿时人马俱坠,惨嘶哀鸣。
随即听得一片提缰勒马的灰律律马鸣之声,暴雷般的蹄声渐弱,而各种呼喝声与火把哔剥声却清晰可闻。
狄烈从寨墙栅栏的缝隙可以清楚看到被阻隔在寨墙后面的数百金兵,人人披坚执锐,胯下乘骑雄骏,鞍旁垂悬大弓箭袋。火光猎猎,映照得铠甲与利刃灿然生辉,那种大军森严的凛凛杀气,扑面生寒。
一阵拨啦啦的蹄声骤响,一名头顶银盔,身披密缀鳞甲的骑士排众而出。看到眼前的情景,显得十分暴怒,一挥马鞭,向身边的金军骑兵们怒吼了一阵,随即挥手一指。
随着这名为首骑士的挥手动作,十余名金兵纵骑而出,一齐扬手扔出十余根前端结着活扣套圈的牛皮索,皮索正正套住寨墙后排栅栏的木桩子上。这时又有数十名金兵策马上前,一起执住绳索,然后利用马力纵骑向后拉拽。绷直的牛皮索顿时发出咯吱吱的响声,而寨墙的栅栏也渐渐松动、倾斜……
妈的,这帮家伙也不笨嘛!
狄烈有些挠头,按他原先的估计,被堵住出路的金军追兵,要么重新退回去,绕道而行,要么先当一阵搬运工,把路障给清理了。无论采取哪一种措施,都能为他争取到一定的时间,让逃亡队伍跑得更远一些……没想到对手却有自己的一套,根本没按他设想的套路出牌。
看情形如果不来点狠的,不要说逃亡大部队的安危了,就连自己也要危险。
“说不得,只好请各位提前千年尝尝‘黑索金’烈性炸药的滋味了。”狄烈从衣袋内取出一枚手雷,拇指一挑,扯去拉环,延时两秒后,猛力扔出。随即不顾暴露行踪,转身狂奔。
手雷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砸中那名为首的银盔骑士。
当地一声大响,漂亮的银盔凹下一个浅坑,那骑士身体一晃,差点栽下马来。围拢在他身边的金军骑兵们顿时呼喝叫喊成一片。这时不少金兵已发现寨墙外的荒野中,那模糊的狂逃身影。金兵们一个个怒叱着摘弓取箭、纵马而前,准备将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射成刺猬。
这时那被袭的银盔骑士怒气冲冲拔马而出,大声制止金兵的举动。然后自己提着一张大号骑弓,从撒袋里抽出一支箭头呈铲形的凿子箭——这种强力破甲箭通常是用弩来发射的,可在二百步内贯穿一切重甲。只是用弓来发射的话,距离就近了许多,但破甲效果不变。
可见这银盔骑士狠极了这个先以乱木阻道,后用“石块”袭击自己的低贱逃人。
箭矢上弦,咯吱吱的弓弦声响起,弓弦拉成满月,箭镞直指五、六十步之外那亡命的背影……
就在银盔骑士松弦发射前的一瞬,一声如天雷坠地般的轰鸣暴响。金军的骑阵中,平地骤生一股狂飙,强烈地冲击波将位爆炸中心的十余名金兵连人带马如纸片般吹飞半空,以此半径五十米的范围内,完全被超过一千摄氏度的炽热高温与烈火所笼罩。
当烈火吞噬银盔骑士的一刹那,弓弦化灰,箭矢骤失束缚,终于射了出去——尾翼带着燃烧的火焰,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眩目的亮光,仿佛是一支指路的明箭,远远落到狄烈前方。
远在数里之外的逃亡大部队,无不为这骇人听闻的巨响所震动。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缓下脚步,回首南顾,呆若木鸡地望着那冲天烈焰,茫然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