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不见,两边都已大变样。
曹非记忆中的公主还是一个面带稚气,口气却不小的少女,装起大人样来带着一丝可笑和天真的残酷,那时他觉得摘星公主不愧是游荡在外的鲁王姜元养出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阴刻的权谋与利益,所以才长成这样。
他甚至可以断言,当摘星公主回到乐城后,她会六亲不认,一心只爱权势,把权势当成她的命,谁敢跟她抢,都会被她当成敌人。
果不其然。摘星公主回到乐城不到一年,鲁王就骤然离世。
现在看来,那个所谓的大王与太子也不过是摘星公主手中的棋子,要他们生便生,死便死。
眼前的摘星公主长大了些许,一头乌云秀发,眉眼精明,丰姿玉质。她倚在榻上,侧首浅笑的样子,带有女人的妩媚与政客的锐利。
“曹大人,久违了,快坐。”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含笑招呼道。
曹非却不敢小瞧她,在门前先整冠整衣,迈步进来,先侧身施一礼,再上前,再行大礼参拜。
“曹公子,你真是太见外了。”姜姬笑道。
“不敢当公主厚待,我在郑多年,日夜都不敢忘了公主。”曹非低头道。
姜姬:“曹公子是担心我出耳反尔吗?”
曹非倒是不意外公主不加掩饰的话,她现在这个地位,只有他低头,没有她惧怕的道理。
现在已经不是她与他在商城定约的时候了。如今,她是一手遮天的鲁国公主,他还是一个流落在外的游子,手无寸铁,只盼公主还记得旧情。
但……听话听音。
曹非还没站起来,当然也没有坐公主给他准备的座位。
他沉默片刻,问:“……公主,我在郑国听说有许多魏钱流入郑国,敢问公主,魏国如何了?”
姜姬:“你不该问魏国如何,该问魏王如何。”
曹非脸色大变,他在郑国没听到什么啊!魏王正值青春年华,难道出事了?
姜姬说:“魏王迎娶国内淑女数人,已经生有两子。”死了一个晋国公主的王后,走失了一个王太子,魏王为了安定国内情绪,自然要尽快生下儿子。
他的速度还真不算慢,根据商人的消息,其中的长子极受魏王喜爱,曾说他很像失踪的王太子,算是确立了他隐性太子的身份。
阿陀被曹非从宫中带出来时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这都能看得出来像王太子,魏王的记性真好。
希望他日后不会后悔说这个儿子像阿陀。
曹非听到这里,算是明白公主的意思了,如果公主真的是因为这个去坑魏国,也算有道理。
公主当然是支持她手中的阿陀,但现在魏王已经有了新的儿子,对晋国公主生下的阿陀还有几分父子情,这就很难说了。
曹非也发现了当初他把阿陀托负给公主的隐患。
时间越长,对阿陀越不利。
他当时把阿陀送出来是为了阿陀好,但事后应该给魏王留个讯息,让他知道阿陀还活着,不能再立旁人为太子。但现在已经晚了。
魏王以为阿陀已死,封了阿陀为王太子,但这个太子是不当真的,真正的太子人选,就在魏王的身边。
等阿陀长大归国后,魏王要承认他的身份,那他自己看好的太子置于何处?若不承认,魏王自己就失信于天下了。
这样一来,阿陀还没回去,就已经成了魏王与魏国太子的敌人。
事不宜迟!要尽快送阿陀归国!趁一切还来得及!魏王就算现在已经看中太子人选,但那两个公子年纪尚小,贤愚难辨,阿陀还有一争之力!
何况王后早逝,晋国弱小,魏王不管是顾念与王后的情谊,还是对晋国有想法,阿陀对他来说都更有价值!
曹非打定主意,却不能对公主开口询问阿陀在何处。他虽然与公主相交不深,却深知她的禀性。从她收下阿陀起,阿陀在她眼中就是魏国王权。
她是绝不会心甘情愿的送还阿陀的。
姜姬发现曹非还挺会吵架的。不对,应该说是辩论。他绕开魏王另有儿子的事不提,只说臣不言主之过,然后一个劲的缠着她让她解释明明说是鲁国要粮,怎么最后到郑国买粮的却是魏人?明里暗里在说鲁国把魏国坑了,她把他坑了。
缠到最后,气冲冲的走了。
他走后,龚香从后面出来,满面惊讶之色:“这人怎么了?”看着是个聪明人,却办蠢事。现在连姜奔都不敢对公主大声说话了,他总不会连姜奔都不如吧?
“这人是谁?”龚香问。
“魏人。与我约定去郑国当间人。”姜姬道。
“……”龚香奇异道,“你用魏钱收粮,是打算把他从郑国逼回来吗?”
一边让人当间,一边坑这人的祖宗,这不是找事吗?
姜姬摇头,她希望曹非是阿陀自己的臣子,而非魏王的臣子,不过现在看来,曹非在关键时刻会选魏王而不是阿陀。
“公主?”龚香看她不说话。
“叔叔先回去吧,我另有事安排。”姜姬直言道。
龚香一愣,干脆利落的施了一礼,告辞了。
他出来以后,让人盯着公主那里,过了一会儿,听说姜智出去了,到了半夜还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直到五天后,他才确信,公主把姜智派出去了。
公主的“安排”在哪里呢?
他心里痒痒的想继续查探,但很快就克制住了。公主有心隐藏的事,他还是不要去试探的好。
浦合已经成了一个不小的新兴城市。
在此地军队大多已在这里安家落户,这里说是盐城,不如说是姜武的属城。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是他的人。
盐田不再私有,在卫始来了以后,软硬兼施,把各世家拆得七零八落,原本在私人手中的田地全都被收了回来,都姓了姜。
挖盐土成了整个浦合人的职业,取盐、煮盐、析盐、分盐……一整套工序,都是由浦合本地人来完成的。
当然,按劳索酬。
所以浦合人不再视盐如苦,反倒开始习惯这种生活。
卫始住在城主府旁边官衙内,虽然城主是姜武,大将军也是姜武,文武都是姜武一人担任,但姜武平时并不在浦合。这里的一切,都是卫始操劳的。
姜智见到这个所谓的卫始时,险些以为认错了人。这个两鬓苍白,满面沟壑的老人就是公主口中文治武功皆备的卫始?他还以为是个壮年汉子。
卫始虽然没见过姜智,却一眼就认定他是公主身边之人。无他,这份气质极似当年的找上门来的蟠儿。
“还请进来说话。”卫始请姜智进门。
姜智日夜不停,赶到浦合,现在是满面风尘。
卫始请他住在他的房间里,命从人准备洗浴的东西,一面陪他说话。
这时,一个头上扎一根羊角辫的男孩子一边喊爹一边冲进来,他总角年纪,眉眼细长。冲进来后就扑到卫始怀里,喊叫道:“爹!是不是商人来了!我要吃肉!!”
卫始笑道:“阿豚,不得无礼,快见过哥哥。”
姜智从男孩子进来起就盯着他瞧,他既没见过魏王,也没见过晋国公主,但当他看到这个男孩与先王、太子极为相似的一双细长眉目时就知道他是谁了。
男孩被卫始推一把就站直了身,端端正正的对着姜智一揖,“见过哥哥。”然后好奇的打量他。
卫始道:“你先回去洗漱,然后再过来见客人,一会儿一起用饭。”
男孩就规规矩矩的告退了。
等他走后,卫始才道:“他小的时候我带他过来,不知不觉就被他喊了爹。阿豚这个名字也是那时取的,希望他长得又壮又有力气。”
姜智尖锐的问:“卫大人与爱子父子情深,令人羡慕,只是不知卫大人心中还记着几分公主?公主在深宫之中仍不忘大人的忠心,大人却要辜负公主吗?”
想起公主,卫始心中又苦又涩。当时公主匆匆赶他离开是想保存两人之间的主仆情谊,避免二人真的反目成仇,刀兵相见。
如果他当时在,或者当时随公主回了乐城……只怕早就是公主的剑下亡魂了。
但公主让他不必去选择对错,只让他选胜败。现在先王已逝,公主大权在握,大王对公主言听计从。
他不必选就已经有了答案。
现在公主与鲁国已是一体,他不必为难,不必彷徨,不必痛苦。
忠于公主,就是忠于鲁国。
他既感动于公主的爱护,又愧疚于自己曾有的动摇。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恐惧了。
卫始平静道:“我心中只有公主。”
两人对视片片刻后,姜智道:“是我无礼了,还请卫大人不要见怪。”他伏耳对卫始道,“公主说,阿陀该回去见爹了。”
卫始心中一动,叹道:“我盼了多年,终于到这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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