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4 江南(1 / 1)

河谷。

昌黎拖着一只滑车,车上坐着他最小的妹妹,只是打扮成弟弟的样子。

最近村里偷女孩子的越来越多,很多人家哪怕有女孩子,平时也都打扮成男孩。

官府也再三告诫各家,不要把自己家有几个女孩的事说出去,然后加紧搜查人贩子。

因为这件事,最近河谷甚至严查商人。不管大小,不管是哪里来的商人,哪怕是鲁商,遇上巡逻队后都会被搜查,发现队伍中有年轻的少年人,不论男女,一律带进城中,脱衣查验。

因为商人贩奴,反倒会将女孩子打扮成男孩子。

滑板车是一块木板,板下做了两道棱,打磨光滑,前端翘起,这种滑板车在平坦的草地上行走起来还是很快的,这就省了两只轮子的钱了。

这时,前面突然有几个人慌慌张张的往这里跑,昌黎见状立刻回身抱起妹妹往一旁跑去。

但那几个人见到他,还是向他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公子!小公子!稍等一步!小公子!我等只是想问路!小公子!让我等去你家歇歇脚吧!”

昌黎充耳不闻,闷头只是跑。

趴在他背上的妹妹突然说:“哥哥,他们被人抓了!”

昌黎这才停下回头,见那几个都被飞网网住了。

跟着,一群军士跑过来,将这些人全都缚起。见到昌黎,就叫住他问话。

昌黎能背出身份牌,还有自家村庄的诗歌,军士才放过他。见他怀中小儿,问:“这是何人?”

昌黎抱紧妹妹:“是我……是我妹妹。”

昌黎的妹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军士不管怎么问,都只会摇头不说话。

军士道:“既然这样,阿石,你带这两人回他们村子里去,看到底是不是这家的孩子,还是偷来的。”

昌黎被送回了村,村长替他证实这确实是他的亲妹妹,军士才放过他。

军士走后,昌黎才问村长:“他们是在抓人贩子吗?”

村长笑道:“这一片已经查了快两个月了,抓了好几拔,这应该是又抓了一拔。”然后又恨道,“必是有内贼!”

这个昌黎也听说了。因为各村大多都是各地流民集结成村,成员复杂,所以商人贩人,各村就有奸-人在村里打听哪家有女孩子,然后将女孩子骗出村,交给商人,则商人带走。

商人以前过城有特权,哪怕被父母找上来,商人也多数是不认的。

现在突然变了。

据说是陛下听闻有父母失女,日夜痛哭,陛下感同身受之后,令储君开始严查此事。

许多商人都被抓走,抄家砍头。连他们的赎罪钱也不管用了。

又过了几日,一行人被绑到村口受刑。

村民们围成一圈观看,发现这些人竟然就是村里的人!于是群情激奋!

村民们都猜得出来,这些人肯定就是偷走村中女孩子的内贼!

官吏宣读完罪状后,将罪人交给村人处罚。

村人一拥而上,拳脚相加,竟将这些罪人活生生打死了!

其余的村落也多是如此,有一村将罪人绑在木柱上活活烧死。

各村抓尽内贼之后,果然丢女孩的事变少了。

又是一年春天,三宝公主竟主持了河谷的春日祭!

百姓们才知道,原来储君听闻河谷之事,竟然亲身来到河谷!

三宝公主离去之日,百姓追随相送,尾行数十里而不去,传为佳话。

凤凰台。

姜姬扶起三宝,惊讶的发现三宝竟然长得跟她差不多高了!

“看来你的个子倒是像了你爹。”她牵着三宝回座,“朕听说了你在河谷的事,有什么感想吗?”

三宝的面容仍稍显稚嫩,但性格倒是沉静多了。她显然早就打好了腹稿,当即说了一番对河谷的畅想。

她认为河谷应该打造为产粮之地。

既然是产粮之地,那就要压制世族的势力!提升百姓的权力!匠器局应该在河谷新设一部,以鼓励百姓。

姜姬不免露出了一丝微笑,柔声道:“你继续说吧。”

——这孩子真是长进不小啊!

世庶此消彼长,不但是天敌,其实也是世界构成的成分。除了河谷之外,江南、江北的沿岸等产粮地,姜姬的做法一直都是铲除世家,令百姓发展自治。

至于保存世家最多的地方……其实是凤凰台。

嘴巴越多,越不可能变成一个声音。

姜姬其实已经习惯耳边吵吵闹闹的了,只是等黄公和徐公去后,她还需要竖立两个如此的标杆,好能把这些乱糟糟的声音“管起来”。

在徐公的继任者上,她圈定的两个备选者是白哥和毛昭。她本来以为毛昭会更有希望,因为他显然比白哥更实干;但事实上现在是白哥的声望比他更高!

因为白哥身上有天然的徐家标签。

但除此之外,她觉得另一个原因是……白哥长得比毛昭更好看。

这就真的是天生的才能了。

哪怕徐公和黄松年现在都九十多了,也都是美爷爷,仪态风姿都是同辈中最出众的,哪怕跟年轻的比——只要跳过风迎燕,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他们风采更好。

她有一次好奇的问徐青焰,徐公以前是不是也挺好看的?

徐青焰悄悄告诉她,以前写徐公的许多文章都会赞他“美”。

“美……”姜姬深刻地点了点头。

至于黄公的继任者,倒是不太好找。直到她得知风迎燕和王姻拜黄公为师。

黄松年还都收下了。

正式祭拜天地神明的那种收徒,基本就跟白哥一样,从此亲爹不是亲爹,师父不是亲爹,胜似亲爹。

风迎燕比较光棍,到现在都没有娶过妻。拜黄公为师后,立刻就娶了黄公的族孙女为妻。眼看着是打算复制白哥的成功路了。

王姻早有妻室,妻妾收了一大堆,还都是凤凰台小世家之女。这也是他名声上的“瑕疵”之一。

实在是看起来太不好看了,过于急色。

但拜入黄公门下后,他没有休妻,没有想再娶黄公家的女孩子。结果反倒是吹了一波美名:不忘旧人。

这是何等的美德啊!

于是,以前的缺点现在变成了优点。

至于最后到底是风迎燕和王姻谁来接黄公的班,姜姬觉得这还需要再看一看。

天启九年,姜姬正式在各式公文中改纪字为鲁字,改称商。她自称朕,往下各地公文一体更改,各地全部改用鲁律。

江北有人名灵鹿,自称段姓人,揭旗而反,从者众。三月后,其人断命于一泉水旁,后此地称鹿泉。

江北,和山。

李秃——这是他在这里的名字。

他坐在那里,静静的擦拭手中的剑。这柄剑还是他幼年在滨河的家里时,由名匠亲手打造。

可惜他现在已经不能再回滨河了。

“不要拦我!”一个高壮的汉子从门口闯进来,“大哥!”

“叫他进来。”李秃说。

大汉大步进来,气得鼻孔外翻喷气。但真站到李秃面前了,对着这个一辈子的大哥,主帅,哪怕落魄了也没有抛弃他们的主将,大汉的气势慢慢的就落下去了,也不敢真的放肆。

最后他站在李秃面前大哭起来,“大哥!你为何要去帮那恶妇!”

李秃放下剑,叹了口气,“天下已经太平了。我不想再横生事端。”

大汉哭道:“大哥难道不想回家吗?”

回家乡?

当然,他做梦都想。

李秃陷入回忆中,半晌才问大汉:“家里现在不好吗?”

大汉低头说:“好!我想回家!大哥,我们把滨河再夺回来吧!”

李秃:“你觉得家里现在好,为什么又要去打它吗?”

大汉说不清这个道理,最后只蹦出来一句:“可现在滨河不是大哥的啊!”

李秃叹气:“……以前滨河在李家手中时,有没有像现在这么好呢。”

只是短短三年,百姓们已经忘了过去的战火了。家家户户一到吃饭的时候,村里就升起一道道炊烟。

小儿在田间地头奔跑,田里劳作的仍是妇人居多,但她们不再面露愁苦,一架架水车,一艘艘水犁,让地里能种下更多的粮食。

耕种所收,官衙不取分毫。

没有人头税,没有田税。百姓们安居乐业。

大汉以前就是贫家男子,他的爷爷、奶奶就是饿死的。他从来没见过能吃得肥头大耳的小孩子,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四肢细瘦,只有一颗大脑袋和一个大肚子。

他说不过李秃,最后只能走了。

但半日后,另一个人来了。

李秃叹了口气,知道这个人不好对付。

于是祭出手段来,先谈天,谈地,谈诗歌,谈情怀,然后上酒上菜,灌酒推菜。

这一番收拾之后就到半夜了,李秃都装睡了。

但睡了一小觉起来后,人家还在,坐着品酒赏月,姿势都没变。

李秃放弃了,坐直,命人取水来漱口净面。

搓了两把脸后,人看着清醒多了。

那人也转过头来,直接问:“二郎不躲了?”

二郎。

已经没什么人会叫他二郎了。父母兄弟死绝,妻儿离散,唯有一子,也被人托于旧友养育,从此不必与他这个亲爹相认。

李秃脸上显出神色来,那人本就是故意唤他二郎,趁此机会接着问道:“二郎不打算收复祖地吗?”

“……祖地,也是先皇所赐。”李秃悠悠道。

“二郎可知滨河诸世家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吗?二郎若肯前去,必得众人响应,一切如同探囊取物。”

比起百姓,滨河世家们过的日子就难多了。

现在滨河派来的太守和守将全都只尊新律。新律中有一部叫《田律》。

《田律》中有一条是说凡是本地百姓,家中有一个十岁以上的男人的,可以有十亩地,有两个,则可以有十五亩,三个,二十亩,四个,二十五亩……每增加一人,则可多占五亩地。

这条的意思是:只要不超过《田律》规定的田亩数的,不必交税赋。

而滨河现在百姓根本不可能一家有四五个成年男人,一家能有一个就算不错了。

所以就等于百姓人人都不必交税。虽然女人可以种地,但女人不但不交税,还可以多得一斗豆粮!

但世家呢?

他们家中的田地何止千亩万亩?

固然世家繁衍日久,人口可能有个几百号,但怎么算还是不够的!

税官先到各家问,你家有多少田啊?咱们现在不按人头收税了,按田收。

世家以为上面的人怎么换都不要紧,就想照老规矩老办法,跑到太守府里,给太守送礼,言称愿意供奉太守一族。

太守是一个人跑来上任的,除了带来了五千多号悍兵之外别的什么也没带,世家就赶紧送妻送妾送弟子送府邸送下人。

太守从善如流的全收了以后,就说你们要配合我的工作,只要我的工作完成了,上面不找我的麻烦,我肯定也不找你们的麻烦,毕竟跟你们比,我才是外来人,我是很愿意跟你们好好相处的。

世家信以为真,等税官去实地清查田亩后,也没有多加阻拦。

果然,税官一边重新划田亩计数,一边死活不提什么时候交税,都说早呢,早呢,我这边都没查完,交个屁!

世家乐呵呵的,与太守更加交好。

跟着,掌管人户藉册的官吏出来了,说要清查本地百姓人口,小到刚落地的娃娃,老到七八十的老人,不管男女,只要没埋进土里都算数。

世家再三问太守:当真不收人头税?

太守斩钉截铁,拍胸脯下毒誓:真的不收!我要是骗你,天打五雷轰!

都发毒誓了,还有什么不能信的?

世家就看小官们天天跑村跑田间地头查人口,果然男女都算,除了死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记上了。

不过李家当年征兵太过头了,外面的百姓里实在没多少男丁,全是妇人。

官吏们就理所当然的依《户律》,把妇人记成户主。

世家待要问,太守笑呵呵的解释:“不能没男人就不收税吧?”

世家也笑了:“有理,有理!”

太守笑:“记女的也就是落个名,算是一户,好收税。”

世家也笑:“应该,应该!”

百姓们清查完毕,太守开始问各家男丁都有几个啊?都多大了?都读的什么书啊?

仿佛亲友闲谈。

也很像是打算提拔世家子弟啊!!

世家大喜!迅速将各家男丁报上!

太守大喜!

于是悍兵入城,围住各家大门:要税。

世家大惊,飞奔去找太守。

太守也大惊:“你们怎么可以欠这么多税?!”

世家更惊:“我等何时欠税?此税又从而来?你怎么可以说话不讲理呢!!”

太守一脸恍然大悟:“此地偏僻,尔等想是不曾读过《田律》,来来来,某讲给尔等听一听。”

于是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的道来。

世家:“……”

太守拍着旁边一担崭新的《田律》:“唉,也实在是欠得太多了。某也不能过于宽纵了你们……”

世家:“……”

世家被悍兵围门,外面刀甲林立,太守那边一副“我是很讲道理的”“不是说好了要配合我的工作吗?”“你们也太不讲信用了吧?”的面孔。

世家大多数都掏不出这么多的钱或粮,被逼无奈之下,几乎都放弃了各家“多占”的田地。

其中还有不少都是在李家势败后,他们抢李家的。

现在来了个比李家更强横的,他们也只能拱手认输了。

也有世家意图顽抗,硬顶着不肯交地,反而送给家中仆人随从。

以为太守必会再从下人手中抢地,他们好破口大骂!

结果太守并不介意。

世家又觉得这人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讲理?

……

于是纷纷效仿。

若亲信仆人不够多,婢女仆妇也算上。

磕磕拌拌数年,太守算是把《田律》给施行下去了。但后续的影响却开始渐渐发酵。

首先,世家释出的地太守似乎是全都“霸占”了,但最终却是一一分给了耕种的人。

因为种地的百姓并不需要给太守交粮或交钱。

太守似乎只要求他们种地,有收成就行。

其次,当年的“忠仆”,慢慢的也变得没有那么忠了。固然忠心者是有,但一百个里面可能只有五个。其余的在发觉身边的百姓种了都归自己之后,也开始起意要“霸占”主家相赠的土地。

世家要捉拿奸仆,太守出来阻拦:“等等,这些人已经有了地,都是自由民了。就算仍是你家仆婢,你们也无权杀人,可以责打,但以五杖为限。”

也就是说,最多只能打五下屁股。

当然,打得厉害了也可以要人命。

太守:“既是自由民,当然不可以由尔等自家责罚,来人,传本官的刑官来!”

太守出人,太守愿意借出刑堂让世家打下人屁股,太守连牢房都愿意借出,还对世家说以后有仆人不听话,尽管告诉他!他来帮世家教训!

哦,对了,不知你们有没有读过《刑律》?此律中有一条说凡尸首不全,或不似寻常尸首,疑有毒杀,或有殴伤、刀伤、火伤、利器伤、钝器伤等,认为有杀人罪犯,太守府是必须要彻查的。

对了,还有哦,以后埋尸体,除非是你们自家一姓的族人可以埋在家族墓地中,普通百姓、或奴仆、或流民等,皆需埋在公共墓地。埋之前要先排号,自有检尸官查检尸首,以防凶人逃脱。

随便埋在其他地方的,被发现就以凶案论哦。

好了,现在打完的仆人你们可以领走了。

最后,世家开始失去超凡脱俗的地位,世家之仆也不再像之前那么风光。

所以他们都急切渴望、盼望着有人能来救他们脱离苦海!

现在再想一想,其实李家也没那么坏不是吗?

李家明明就是大好人啊!

寻找大好人的人们就找到了李秃——身边的亲信,经过一番情真意切,声泪俱下的述说之后,亲信答应前来说服李秃。

只是说了快大半年了,李秃只是带兵跑出去杀了一个叫什么灵鹿的人,然后又回来龟缩了。

亲信百思不解。

他觉得是个人都不可能拒绝。李秃要是真灰心丧气至此,那又为什么去杀那个灵鹿?

虽然他也不懂他为什么会跑去杀那个傻子。

明明傻子还是可以用的——用来试探一下当今陛下的反应不是很好吗?

李秃突然笑起来,笑得开心极了,一点都不勉强。

亲信大怒:“公取笑吾?!”

李秃连忙笑着摆手:“只是在笑李家的仇人如今的下场。”

亲信息了怒,突然不知道怎么劝了。确实当年滨河世家在李家背后捅得刀子太狠了。不怪李秃现在还在记仇。

亲信停了一会儿,继续劝:“前尘既忘,公当真不思念滨河?”

李秃点点头:“日思夜想。”

亲信大喜!

李秃:“可那里现在对我等就是虎狼之地。我去了以后,恐怕那太守会以我为贼,借机铲除滨河世家。我若为报仇,倒是不惜此身。只是不忍令尔等随我送死。”

亲信大惊——惊的是李秃竟然动过这个念头!

大惧——不会是他提起滨河让李秃起了这个玉石俱焚的念头吧?他可不想死!

大疑——真的?滨河怎么就成虎狼之地了?

李秃笑道:“你我如今在江北,我来问你,这江北各姓现在如何?”

这个亲信能看清,当即道:“惶惶之犬。”

被赶得没地方藏,没地方躲,背耳夹尾,挺可怜的。

李秃道:“你又因何以为一江之隔的江南会是例外?”

亲信当时没听懂,回去想了几天才依稀仿佛明白了。

从此,再也没有提让李秃带人回滨河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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