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转机因一个日本人的出现而到来。
就在“浸猪笼”事件发生后半个月的一天,镇上忽然来了一大群县里的官老爷。这是县长大人陪着日本国的经济顾问下乡视察来了。日本经济顾问听说古巨镇有一名日本女子,特意让县长领路来探看。
程氏老族长连忙带着尊贵的客人来到荷园。秀儿看到一群人进来,以为又有什么祸事临头,吓得躲到里屋不敢出去,要不是听到程立常叫她,她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樱子半步。
樱子听到程立常说有日本同胞来访,勉强拖着病弱的身子,将信将疑地走出去。一番叽里咕噜的洋话之后,樱子咕咚一下跪坐在地上,抱着日本顾问的大腿痛哭诉说起来。日本顾问拍着她的后背,脸上露出关切与痛惜的表情。县长和族长一群人在旁边看得莫名其妙。
后来,经过日本顾问的解释,大家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原来,日本顾问竟然是樱子同一个家族的远方堂兄,你说巧不巧?
不过,日本顾问是沉着脸气冲冲走的。临走前,他低头对县长嘀咕了一阵,县长边听边点头,嘴里“嗯嗯”应着,脸色却黑了下来。
“日本顾问说你们大大的不好!”看到手下陪着日本人先出去了,特意走在后面的县长大人昂着下巴扫视了程立常和老族长等一干人,撇着嘴说道,“他说,你们对他的堂妹很不好!你们这些人哪,不是一向号称仁义道德么,怎么连一个友邦的女子都容不下?更何况——”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樱子小姐是国民政府追认的烈士的遗孀,你们怎可如此不知好歹?”
“没有,没有哇县长老爷!”
老族长第一个站不住了,膝盖一弯,“咕咚”一下跪在县长面前,磕头如捣蒜。民不与官斗,看到县长老爷发怒了,他怎能不惊惶呢?
“哗啦”一下,跟着老族长的一些族里的长老、长辈都跪了下来,纷纷磕头讨饶。只有程立常没有下跪,略微诧异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另一个没有下跪的是樱子。她扫了一眼众人,不发一语,反而转身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好了好了,都起来,现在是民国了,不兴这一套!”县长扬了扬手,没好气地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人家日本顾问说了,他要向国民政府提出抗议,抗议中国人虐待日本女性,人家日本女性在家族里都很受尊重的,没想到咱们中国人会欺负她!哎呀你们这些人哪,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吗?要是被上头知道了,非把你们都下了监牢不可……”
一阵言语的恐吓把刚刚爬起来的老族长吓得又要下跪,旁边一个长老搀住他的胳膊,俯身耳语了几句,他连忙诚惶诚恐地向县长道歉,并邀请他到自己家里喝一杯热茶。县长好像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后来的事情到底如何,很少有人知道,只是看见县长一步三摇地走出老族长家,脸上也没那么难看了。
不过,终究没有人被捉去吃牢饭,这样过了些天,程氏宗族的人才暗暗松了口气,知道事情算是平息。
可是事情远远还没有结束。
日本顾问走了大约两个月后,程家忽然传出消息:樱子不见了!
没人知道樱子是怎么失踪的,只有服侍她的小丫头秀儿大概有些觉察。秀儿对前来查问的程立常说,那天晚上很奇怪,本来她睡觉很警醒的,因为随时要伺候二少奶奶起夜、喝水什么的。但是那晚她一点感觉都没有,一觉睡到大天亮,等她爬起来进里屋去看时,樱子已经不见了。屋里也不显凌乱,樱子的一应生活用品都在,只是一个小行李箱和几件换洗的衣服不见了。
“哪有这般轻巧的事?给我打!”
气极了的程家老太爷命人捆起秀儿,用鞭子狠狠地抽打,非要她说出樱子在哪里不可。秀儿苦求说真的不知道,最后晕了过去。
还是程立常冷静,叫人设法打开樱子收藏贵重物品的红木箱,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爹,不干秀儿的事,是弟妹自己走了。”程立常对老父说,“或许,是有人帮她走了。”
“帮她走了?谁帮她走了?”程父不解地问道。
“您忘了,几个月前弟妹来了一位堂兄,就是那个日本国的顾问……也许是他吧。算了,爹,她走了也好,总比一辈子待在荷园里强……”
“算了?怎么就能算了?不告而走,你二弟死了不会瞑目,咱们程家也丢不起这个人哟!找,快叫人去找,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来!”
“还是不必找了吧?”
“谁说不用找?愚笨,甚是愚笨!快去,不要再啰嗦!”
“爹……”
“这个家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
“是……唉!”
樱子失踪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古巨镇,有好事者也跟着程家的下人一起去找人,可折腾了好几天,多方打听,最终还是一无所获。那个日本女人就像平地里消失了一般,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这还不算,樱子的失踪除了引起人们的议论,还带来了一片恐慌。
要说这事,还要说到一个叫程非的人。
程非也是程氏宗族的一员,按照族谱,他与程致远平辈,算是隔房的一个堂弟。他的年纪只比程致远小三岁,却是一个浪荡子。仗着父母有些家产,这个程非好吃懒做,整天里东游西逛,不务正业。他还有一个毛病,好说大话吹大牛,扯天谎也不红一下脸。
早些年的时候,程非跟在程致远的屁股后面跑过一些时候,后来程致远去日本留学了,二人的关系疏远起来。程致远回国后,在家待的时间不多,偶尔跟程非打个照面,也没什么话好说。程非不满了,不就是到东洋去喝过几年倭国人的洗脚水吗,有啥了不起的?他最眼红的还是程致远带回来的那个东洋婆子,你看那皮肤,那脸蛋,要是……
程非沉迷于想入非非之中,嘴角不由自主地流出了口水……
然而,他却没有程致远的好福气。别说东洋女人,本地的女人都瞧不上他。眼看过了二十岁,家里好不容易才给他说了一门亲。对方是小户人家,姑娘的长相一般般,反而有些瞧不太上程非。程非只好强忍着憋屈,低声下气地求人说好话,诅咒许诺,总算把亲事定了下来。
婚后的日子平平淡淡,程非没拘束了几天,很快又回到了婚前到处闲逛的老样子。老婆不乐意了,从小争执到大吵闹,整天不给他好脸色看。
看着老婆拉长的驴脸,程非心里忽地想起见过两回的樱子。听说人家东洋婆子温柔似水,对老公百依百顺,要是我老婆是这样该多好啊!他的口水又要流出来了……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程非的心声,没过多久,程致远的那个东洋婆子竟然又回来了,而且是住在家里不再出去。程非兴奋极了,于是寻找各种借口往荷园那边跑,有时远远地看到过一眼樱子,他都可以开心好几天,好似那个日本女人成了他的婆娘。
终究只敢想想而已,程致远尽管死了,但头上顶着一个“烈士”的名号,族里宝贝着呢。况且程立常做过京官,四乡八里应付自如,更不可能让家宅有隙。
然而事情总是那么奇怪,流言起来了,说程致远的东洋老婆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了。在流言满天飞的时候,程非的胆子也大了,他开始在晚上偷偷摸到荷园的外面,躲在墙根下探听讯息,也是寻找机会。
樱子不再露面,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漏出来。程非心里有些失望,不过还是照常晚饭后又溜达过去。
这天,程非发现荷园的侧门有一些古怪。
天色已经暗了,十步外就看不清人的脸。程非靠在离侧门不远的一个岔巷口,嘴里叼着一个竹签,哼着看年戏时听来的曲调,眼睛瞄着侧门那边。
“咕噜噜,咕噜噜,”一阵胶轮车的声音从巷子那头传来。不久,一辆马车停在了侧门边,几个人跳下车,搬了一个黑乎乎的大东西进去。马车不久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侧门再次“吱呀”打开,有人探头往外左右张望了几下,然后又关上门。
“这是搞什么幺蛾子?”
程非好奇心起,更加专心注视着那边。
夜色渐浓,就在程非打了四五个呵欠,想要回家睡觉的时候,胶轮马车的声音又响起了,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特别清晰。马车停在侧门外没多久,门开了,有人搬出了一些东西,依稀中人影腾挪,却没发出什么声音,一切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程非本想靠近些探看,最后还是没那个胆。马车走后,程非回到了自己家,习惯性地跟老婆绊了几句,脑子里却是疑惑重重。
第二天就传来樱子失踪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程非坚信,昨晚的古怪事肯定跟那个东洋婆子的失踪有关!可是,他却不把自己的猜想告诉任何人,反而更加勤快地到侧门那边去守候了。
哼,这次再有马车来,我一定冲过去抓现行!程非得意地想道。
还真让他遇上了。
大概是樱子失踪后的第五天晚上,二更时分,侧门“吱呀”一声开了。程非瞪着眼睛看着,生怕漏过一个人。等了足有半柱香功夫,就是不见有人出来,门也没再关上。
程非一蹭一蹭地靠近了侧门。好像有烛光亮着,里面没有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程非踏进了梦寐以求的荷园。刚走了几步,他愣住了。
一副奇景呈现在他的眼前。
灰尘,一大片灰尘从地上飘起,慢慢地向上凝聚,逐渐成了一团,化成了一个人形影子,缓缓地向程非飘来。“人”的头上射出两道冰冷的目光,一下子刺穿了程非的大脑。
灰尘怎么会自己飞起来?
程非的脑子里只来得及闪过这个疑问,嘴里已经发出最大的惊叫: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