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未穿着宽大的斗篷,仍然看得到他左臂的衣袖空空荡荡。
到底是自家师侄,苏一尘不忍心下狠手,反而楚未倒是招招狠辣,因此苏一尘一时也奈何不了他。
而没有了苏一尘和乐正长枫的攻势,苏雪镜一人就留不住甘野了。没拆几招,他的肩膀被七星棍擦过,甘野趁着这个空隙,从苏雪镜的剑下滑了出去,一眨眼已经退开了八、九丈。苏一尘想去追,楚未却更加拼命地缠斗上来,乐正长枫看得焦急,在一边喊了两声“大师兄”,可是楚未丝毫不为所动。等甘野退得远了,又是一声尖哨,楚未闻声撤剑,向后急掠。
苏一尘一剑已经递到了他的肩头,本来是可以将他留下的,但是乐正长枫在他背后急促地喊了一声“温兄”,他明白小师侄的意思,手上一缓,楚未逮着破绽就跑了。
苏一尘想要去追,眼角却瞥到苏雪镜踉跄了一下。
“苏兄,你受伤了?”他过去查看。
苏雪镜摇了摇头,“没事,只是被那魔物的棍子擦了一下。”
从来都是单打独斗的甘野,居然冒出了一个帮手,还是仙门中人,几人心中都是疑虑重重,乐正长枫更是蹙紧了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直在不远处照顾闻人斐的萧白这时候走了过来,脸色也是难得的严肃。
“闻人道友怎么样?”苏雪镜问他。
“左眼没有啦,好容易才止住血。这人半点都不配合疗伤,一个劲还要过来逞强,光是压制他就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而且这个伤吧,在眼睛上,我也不知道朱栖坛带来的外伤药好不好用,总而言之就死马当活马医,先给他涂了一点,他好像疼得特别厉害,涂完药满头大汗,一个倒栽葱晕过去了。”
苏一尘想了一想,记得谢凤麒说过闻人斐和周晓柔在一起,那个行脚商人也说过看见了两位道士,于是又问萧白道,“他有没有提起同行的道友?”
此言一出,萧白的脸绷得更紧了,他鲜少露出这种表情,苏雪镜一看,就知道出事了。
“到底怎么回事?”
萧白张了张嘴,半晌只吐出了三个字来,“在那儿。”
苏一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棵三人合抱粗的老树,因为枝叶繁茂、月光又幽暗,一时也看不清树下有什么。他走上前绕过树干,这才看到了横在树下的一具躯体。
过去白净的脸上染着风尘,左眼那里是一个幽深的窟窿,长袍早已辨不出原来的颜色,胸口的衣襟被利落地撕了开来,心脏没有了,只剩下一团凝固的黑血。
苏一尘静静地蹲了下去,解开自己的外袍盖在那人身上,轻声道歉,“对不起,周师姐,我来晚了。”
◎
谢凤麒把那个吓破了胆的商人送到最近的客栈再赶来后,天光已经初亮。
闻人斐仍然倒在树下昏睡,萧白在他身侧轻酣,乐正长枫和苏雪镜也都睡了,两人的神色竟还有些相似,似乎梦里都透着忧思。
他只见到白林城那个小弟子靠坐在树下,一双杏眼飘飘忽忽地看着远山,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谢凤麒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压低了声音道:“温良?”
苏一尘茫然地回过头,看到谢凤麒,无意识地点了一下头。
谢凤麒只是觉得苏一尘神色有些怪异,但两人私下无甚交情,他也说不出究竟怪在哪里,因此叫了一声之后,反而没了下文。
倒是苏一尘回过了神来,看着谢凤麒一脸疲惫的样子道:“你赶了一夜的路吗?趁他们还没醒,赶紧休息一会儿吧。”
“你……”
“我没事,醒得早。”苏一尘扯出一个笑脸来,让谢凤麒放心。
他其实一夜未眠,脑中思绪纷杂,一会儿想起七年前刚认识甘野时的种种,一会儿又看到林语深和周晓柔的脸在面前晃来晃去。
甘野不是苏一尘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个魔物,加上他身上那股生人莫近的孤僻劲,一眼看过去就不是普通人,若是换成别的仙门弟子,可能一照面就开打了。可是苏一尘实在与别不同,他在对青峰上沉迷剑术十五年,别说下山,连上雨濛峰参加弟子大会都懒得,然而剑术一朝练成,却又片刻也不留恋,行囊都没带一个,优哉游哉就下了山。
因此,苏一尘身上没有一星半点除魔卫道的自觉,纯粹就是为了一个玩儿。他待人毫无成见,连三界种族之分都扔了,这样的人类甘野平生仅见,纵使他再冷漠孤傲,也总是情不自禁地为苏一尘所吸引,两人结伴而行,一路分享魔界与人间的趣事,玩得不亦乐乎。
甘野曾经一本正经地问过苏一尘,为什么初遇时没有与他先打上一架,苏一尘听了哈哈大笑,反问道,“你想和我打一架?”
他们同行数月,也遇到过不少下山历练的仙门子弟,挑衅甘野被打跑的更不在少数。甘野不用苏一尘帮忙,他往往就抱着手臂在一旁看,因此,苏一尘是知道甘野修为深浅的,而甘野却只听说过苏一尘的轶事,从没见过他真正出手。
苏一尘以为甘野想和自己比试一场,心中也有些跃跃欲试,哪知甘野摇了摇头,“不。”
“不试试我青羽山的剑法?”
魔物额前的裂纹上红光闪了一闪,继续道,“不。”
“不打就不打,喝酒去。”苏一尘笑着,率先迈开步子。
甘野这个朋友很好。苏一尘在仙门修行十五载,只听说过正魔不两立的教诲,但甘野与他同行时,从没有主动挑过仙门的事,即使被下了战书,也没对谁下过死手,苏一尘以为,交了这样的朋友,即使是个魔界中人,应该也是无碍的。
旭日渐渐东升,苏一尘看着远方云霞交会的样子,暗暗撇了一下嘴角。
七年前,魔族到底有没有启动过惑星幽冥阵?
把染墨池毒送入他体内的甘野,到底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一个?
◎
谢凤麒没睡多久,就被苏雪镜轻轻晃醒了。他们连日奔袭,昨夜又战了一场,都有些精神不济,然而时间紧迫,并没有留给大家休整的机会,因此天一亮就必须继续出发。
闻人斐是坚持要与他们一起走的,然而大家心里都清楚,少了一只左眼,并非修为全失,但要适应视野的变化,仍然需要时间。他们此去凶险,带上闻人斐,反而可能会成为拖累。
苏雪镜斟酌了一下,对他柔声说道,“闻人道友,你与周道友一路同行,现在她以身殉道,你要将她的尸骨弃在这荒郊野岭吗?”
闻人斐的表情几不可闻地挣扎了一下。
苏一尘会意,立刻接口道,“是啊闻人兄,你能帮我把师姐送回白林城吗?最后一段若能得你相送,师姐泉下有知,也会心安的。”
谢凤麒看到闻人斐没有言语,俯身抱起被苏一尘的外袍包裹的周晓柔,捧到闻人斐面前,闻人斐看了一会儿,牙关咬紧,伸手接了过去,扭头就走。
“闻人斐,你放心,我们找到魔物,一定把他们打趴下,为你和周晓柔报仇!”萧白在他背后喊道。
闻人斐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半晌才重重吐出两个字:“不必!”
萧白被谢凤麒瞪了一眼,没敢再接话,等他走远了,才把头凑到谢凤麒耳边问道,“不必是什么意思啊不必?难道他中了邪,不想报仇了?”
谢凤麒摇了摇头,“他的意思是,不必假你之手。”
“他以后就剩一只眼了,修为可以再精进,但失去的那一侧视野却没办法再找回来,”萧白这句话,没有半点讽刺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如果我们不替他报仇,难道他自己就打得过那个魔物?”
“你真的觉得自己能打赢甘野吗?”谢凤麒淡淡问道。
萧白扁了扁嘴。
他虽然坚信自己的剑快,但也知道快不过大师兄苏雪镜,连苏雪镜都落了下风,自己打起来是个什么光景,倒也不难想象。
然而,他终究不是自怨自艾的人,消沉了一瞬,很快又打起精神来,“我自己也许不行,可是不还有小谢你么?大师兄也在,还有乐正道友和温道友。对了,这一两天,我们应该就会遇上从河南道过来的花师兄和林道友,这么多人一起,车轱辘上都够碾死他甘野了……”
他话音未落,路口的另一侧传来一个笑嘻嘻的声音,“谁在打我的主意啊?”
人未到,扇先至,天下第七扇的扇面悠悠摇了出来。
“花师弟。”
“花师兄!”
行至第七日,他们追上了闻人斐和周晓柔,也找到了花无计和林语思。
此地离千绝海,仅剩一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