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林对元庆说:“事儿成了。刘大队长同意在车间门口设一个举报箱,专门举报政府中的那些违规行为,比如体罚犯人,私自安排犯人干私活什么的。”“你是怎么说的?”元庆感觉天林这小子了不得,某些时候,口才比胡金还厉害。天林笑了笑:“别问那么多了,我只不过是把犯人们的思想状况跟政府做了一下汇报,政府体谅犯人。你想,哪个犯人敢明目张胆地举报队长的事儿?下一步该你了。”
元庆说:“你放心,这事儿我已经安排好了。这几天咱们不要过多接触,防止有人盯梢。”
世虎装神经病的那天晚上,元庆安顿好大家睡觉,把钱广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蹲在走廊上,元庆对钱广说:“钱爷,这不是我快要改判了吗?我想走得利索一点儿。”
钱广纳闷:“你不是要举报一个人吗?要走了还找那些麻烦干什么?”
元庆笑着说:“这不是还没走嘛。这样,大队要在车间门口设立一个举报箱,专门举报政府的。马队对我不错,但是我怕在我改判这个期间有人举报我跟马队的关系不正常,让人家马队跟着受牵连,所以我想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我不好出面,只好求你帮忙了。”说完,把烟点上,不抽,在空中画圈儿,钱广的眼跟着元庆手里的烟画圈儿,一个劲地咽唾沫:“哥,我全听你的。让我写举报信?我举报马队还是举报你……乱,要不就是举报别的队长?”元庆正色道:“举报马队。但不是真正的举报,不痛不痒地‘戳’一下,也好堵住别人的嘴。”
“我明白了……”其实钱广还是不太明白,“我就说犯人们私下议论你跟马队是亲戚……”
“别这么写,”元庆丢掉烟头,塞给钱广两盒烟,“应该这么写:尊敬的刘大队长,我是一名在押犯人,经过我的调查,发现本中队犯人元庆与本中队中队长马云的关系非常微妙,似乎有内外勾结之嫌……然后你再模仿孙奎的口气,歌颂一下党的劳改政策……”
“孙奎什么口气?”钱广揣起烟,眼睛放出熠熠的光,就像一只刚刚出洞的老鼠,“模仿得必须像!”
“孙奎在跟政府说话的时候,口头语就是‘本犯’如何如何,这个一般人都不说。你明白?”
“明白!”钱广咬着牙笑了,“他完蛋了,这就是标签,一拿一个死……刘大队长万一上火,把信给了马队,孙奎就算是摊上了。我还是不明白,你说咱这么做是不是挺危险的?万一刘大队长真的调查你和马队……不能,你们之间本来就没事儿,可是……万一这封信扣在大队了,落不到马队手里,咱们也是白费劲……还有,人家一对照笔迹,还不得露馅?不能,这封信见不得阳光,写信的变化笔迹……”
“你太聪明了,”元庆拍了钱广的肩膀一巴掌,“回去写吧!别让人看见,写完,出工的时候投进举报箱。”
“没问题,都咱的!”钱广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回来了,“元哥,出去以后你带我混怎么样?”
“真他妈不卫生,先混出去再说!”
回值班室的路上,元庆想,除非我出去以后找到好工作,不然真混,钱广就是我身边一个最好的“跑堂儿”。
第二天,钱广那个组上中班,半夜回来,一进门就冲元庆眨巴眼,一脸媚笑,元庆点点头回去睡觉了。
这些天,元庆开始看《孙子兵法》,经常在别人不注意的情况下,朗声念叨:“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将者,智、信、仁、勇、严……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因利而制权也……”常常让人怀疑他也想步世虎的后尘。
六月底接见的时候,胡金来了,元庆这才知道,前一阵子胡金被人打了,住了将近一个月的院。
问他是谁打的?胡金摇头:“我也不知道,打我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大勇的人?吴长水的人?不知道。”
元庆估计绝对不会是大勇安排的人,大勇的性格不是那样的,吴长水也不一定,元庆怀疑是万杰。
万杰是五一前后走的,他一年的刑期到了,据说他临走前盯着三车间的方向,狠狠地咬牙。
“大勇回家以后有什么动向?”
“我派人打听去了,还没有消息。不过万杰的消息我有了。”
“他还干‘皮子’?”
“这个我不清楚,反正跟着他混的还是那帮‘皮子’。那几个‘皮子’有的混成人物了,走到哪儿都有喊大哥的。万杰在这里面镀了一下金,更了不得了,名声‘造’得很响。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给他起了一个外号,疯杰,就是很疯狂的意思。前些日子,他带着几个小弟砸了一个服装店,把人家的服装霸占了,店也成他的了,现在他准备开发服装市场呢。有人说他要当那帮贩子的老大,现在狂气得很。”
“你不要主动去招惹他,现在不是时候。”
“我怕他主动招惹我呢……这个人很记仇的,一旦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去层皮。”
“想办法躲着吧先,暂时咱们没有实力跟人家抗衡。”
“我知道。”胡金的眼神飘忽,似乎没有方向感。
元庆嘱咐胡金以后当心点儿,不要乱动,一切事情等小满出去以后再说,转话问:“饭店处理了?”
胡金说:“真巧,我前脚处理了饭店,后脚就挨揍,饭店被他们给砸成了垃圾场,他们以为饭店还是我的呢。”
元庆问:“你把饭店处理给谁了?”
胡金扭着半边脸笑:“江姐,魏捷他老婆。妈的,查出来是谁打我的,不用我,警察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了。”
元庆的眼前一亮:“你是怎么跟他老婆拉上关系的?”
胡金矜持地把手一摇:“胡二爷想办的事情,没跑儿,老子坚决不向恶势力低头!魏捷当所长了,对咱们是件好事儿。”
当年魏捷审问自己的一些镜头飘过元庆的脑海,元庆沉默了,好事还是坏事儿?
说到小满,胡金说,小满回家过一次,梁所长带他回去的,因为老满去世了。
元庆的心似乎麻木了,喃喃地说:“满大爷年纪那么大了,算喜丧呢……小满放下包袱了。”
胡金说,小满他妹妹小翠搬到岳水家住去了,她太孤单。岳水在跟小翠处对象呢,两个人很般配。
元庆说:“应该啊,她爸爸没了,哥哥又在坐牢,找个对象处着也挺好。”
胡金的脸又开始发白,望着窗外墙头上的几株枯草,喃喃自语:“人生得意须尽欢,我指望什么欢?”
七月初的一天早上,中队开会。会上,马队简单强调了一下要加强狱内秩序,然后开始宣布任免名单,孙奎因为在处置夏世虎装神经病一事上措施不当,撤销积委会主任一职;因为穆坤明天到期,由刘德良接任打饭一职,值班室成员加上吴军……让元庆想不到的是,积委会主任不是天林的,而是自己。“因为元庆同犯表现突出,中队决定,积委会主任由元庆担任,吴军同犯接替值班组长。”马队最后宣布。
散会以后,元庆突然就感觉不得劲,去找天林,没等开口,天林说:“都行,反正都咱哥们儿的。”
元庆说:“这样也好。咱们三个的目的达到了就好,以后有什么事情商量着来。”
天林点点头,就说了一个字:“对。”
让元庆没有想到的是,多年以后,元庆与天林形同陌路。因为一次帮派火并,元庆与对方代表天林谈判,尽管结果皆大欢喜,但是喝“和气酒”的时候,天林竟然说了这么一句:“你我之间其实很早就不是兄弟了,你为了自己能早一天出来,玩过我。”
小军搬到了值班室,住孙奎原来的那个铺位,孙奎去了刨床组,干夏世虎原来的那个活儿。
孙奎搬着铺盖往外走的时候,直戳戳地盯了元庆一眼:“小哥,我会记住你的。”
话音刚落地,就被小军捅了一拳,抽去脊骨的蛇一样蜷在门口,被德良用脚推了出去。
安顿好铺位,小军开始慰劳大家,刚拿出一个罐头,外面的铁栅栏就响了。
开门,马队让小军去喊穆坤出来,元庆这才意识到,穆坤要走了,慌忙往穆坤的监室跑。穆坤站在门后,跟几个犯人拥抱,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像生离死别。元庆拍拍穆坤的肩膀,想要说句什么,嗓子一堵,竟然说不出话来了。德良走进来,从后面抱一下穆坤,转头对元庆说:“别难过,咱们都有这么一天。”元庆扳过穆坤的肩膀,默默地点点头,转身就走。穆坤在后面喊:“元哥,你的话我都记住了!”
前几天,元庆找过穆坤,对他说,你暂时找不到工作就去找扁铲,就说我说的,在他那儿干。
穆坤记下了扁铲的地址,问:“如果扁铲那边不需要人,我跟着胡金怎么样?”
元庆说:“你不要跟着他,他自己也没有活儿干了。”
穆坤知道元庆是怕他跟着胡金有麻烦,不提了,转话说:“德良也快要出去了,我们商量过,等你出去,我们跟着你。”
元庆说:“我出去还早。你最好能在扁铲那边先干着,实在不行就等小满,他也快到期了。”
穆坤还想说什么,元庆不让他说了,元庆自己的脑子也够乱。
马队在走廊上喊:“不愿意走是吧?那就再留几天?”元庆一把推出了穆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