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开始震动,是老钟。
“小庄,你在干嘛呢?”
这大叔口齿含糊,一句话打三个嗝,旁边还传来阵阵莺歌燕语,准是在声色场所花天酒地。庄晓杰好像能闻到他酒足饭饱后喷出臭气,看到他油光满面的猥琐笑容,忍住厌恶回道:“我在外面见朋友,钟老师,您在哪儿啊?”
老钟笑嘿嘿说:“我跟老范在酒吧喝酒,想交代你办个事儿。”
他不知喝了多少,几乎捋不直舌头,庄晓杰耐着性子说:“范老师在旁边吗?您让他跟我说吧。”
通话人很快换成老范,这老头肝脏不好,烟酒方面挺节制,大概只是跟老范去把妹,讲话时状态很清醒。
“小庄啊,刚才蔡天佑打电话给我,说咱们这次帮了他家大忙,为表示感谢,明天要准备酒菜宴请咱们,还约了他们家的亲戚朋友一块儿过来答谢。”
庄晓杰连日长途往返,已经受不了在地铁火车巴士间来回颠簸的煎熬,况且明晚还要乘机回上海,要是早上再去龙岭村跑一趟,这跋涉奔波的过程想想都够呛。再说蔡家一贫如洗,设宴待客的开销在他家也是沉重负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建议老范婉言谢绝。老范却说:“我也跟他们说不用了,可是人家羊也杀好了,菜也买齐了,亲朋好友也都挨家挨户通知到了,只等咱们明早过去。”
庄晓杰无奈:“那你们去么?”
老范说:“我们今晚不知几点散场,就算回去得早,累了这么些天,明早也起不来了。你是年轻人,比我们两个老骨头有精力,就请你代表我们去赴宴吧。”
庄晓杰扭头骂声操,再对着手机叫苦:“范老师,我虽然年轻但身子骨也不是铁打的啊。今天你们都放假我也没闲着,又跑去延庆找魏传英谈了一次,这会儿累得腿都伸不直了。”
他不提魏传英还好,一提老范更有借口。
“你别说,蔡家人还点名要请你呢,说你要不去,他们全家人心里都不安生。看人家一片诚意,你忍心拒绝?反正我是不好意思说不,所以替你答应下来了。”
“啊?”
“你要是怕麻烦,去雇辆小车,让司机弄张发、票,回头我看看有没有办法帮你报销。”
“范老师!”
“哎呀,男子汉爽快点啦,今晚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吃完饭直接去机场跟我们会合,行李交给我和老钟,就这样,拜拜。”
老范替他安排完毕,不由分说挂断,事业单位讲究论资排辈,后生晚辈于这些枝节小事上再憋屈也不能随意发作。庄晓杰骂骂咧咧打开手机上的打车软件联系司机,狗尾巴草半醉半醒,晃悠悠斜过半边身子看他翻网页,好奇:“大大,你在干什么啊?”
庄晓杰闷烦的动动胳膊肘,甩开她架在自己手臂上的大脑袋。
“别打岔,我在找车。”
“你找车做什么?”
“我明天还要去趟龙岭村,路上太折腾,干脆叫辆专车。”
“咦?”
狗尾巴草像吃了醒酒汤,瞬间提起精神头,而潇潇雨歇恰在此时返回,她急忙瞪着灯泡般亮晃晃的眼睛朝他支招。
“潇潇,大大明天还去龙岭村,你想办法给他弄辆车呗。”
庄晓杰正要骂狗尾巴草多嘴,只见潇潇雨歇印堂红光喷薄,浓密的一字眉挑成拱桥状,黑亮的眼睛里更是闪出一朵一朵红玫瑰,射瞎庄晓杰的钛合金狗眼。
“我、我有车!”
像是生怕他提前拒绝,潇潇雨歇激动的抬起双手,马上发觉这动作太滑稽,又忙不迭放下,红晕像钱塘江的潮水一浪一浪拍打他的脸颊,即刻逼出豆大的汗珠。他草草抹了抹额头,仍是喜色难掩,咧嘴笑道:“我舅舅在望京开了家水果店,有辆专门协助运货的小面包,我偶尔会借过来用用,明天正好不限号。”
狗尾巴草喜上眉梢:“那好哇,你马上去借车,明天送大大去龙岭村,完了再接他回来。”
庄晓杰正愁甩不掉潇潇雨歇这块心病,岂容他再当跟屁虫,立即大声泼二人冷水。
“不用了,我已经叫到车了,人家明早8点来接我。”
他晃晃手机,撒谎不眨眼。漫天飞舞的玫瑰花瓣顿时灰飞烟灭,潇潇雨歇脸上被笑意撑起的肌肉一点点沉下去,丧气的说:“我去买单。”
“你只吃了半串土豆买什么单,我来。”
庄晓杰再投否决票,招呼服务员过来结账,天知道他掏钱包的速度从没这样快过。不料狗尾巴草居然借着酒劲跟他唱反调,挥手驱赶服务员,气鼓鼓叫嚷:“我还没吃够呢!”
庄晓杰盯着她噘成喇叭花的嘴,真想逮只马蜂戳她一下,黑脸讥谤:“你吃得够多了,肚子比人家怀胎十月的孕妇还鼓,再吃下去嘴会怪你的。”
“不管,我就要吃,服务员,再来十串烤排骨一瓶二锅头!”
狗尾巴草露出女汉子本色,举起酒瓶灌了个底朝天,豪迈的吩咐潇潇雨歇坐下。潇潇雨歇伈伈睍睍看看庄晓杰,不敢妄动。庄晓杰被这对哼哈二将夹在中间,忍不住发起金刚怒,朝饭桌上扔了500块。
“你尽情吃,我先走了。”
他捞起大衣,从狗尾巴草身边挤过去,忽然被她拦腰抱住,他俩的身高和体脂含量正好成反比,庄晓杰这支瘦秤杆拧不过她这枚胖秤砣,竟被生生按回座位上。
“等我吃完才许走!不然我把你剧统统坑掉!”
狗尾巴草此刻已醉了八、九分,效法武松摸起老虎屁股,庄晓杰想不到一直低眉顺眼的小内围会当面造反,目瞪口呆斥责:“你是不是疯了?”
“你才疯了呢。”
狗尾巴草顶嘴比吐瓜子皮还利索,操起刚上桌的二锅头拧瓶盖,无奈两手油腻使不上劲,便伸手递给潇潇雨歇。
“潇潇,帮我拧开!”
潇潇雨歇脸色在生柿子熟柿子间不停转换,恛惶无措的劝阻:“你都醉了,别喝了。”
“你他妈少废话!”狗尾巴草硬将酒瓶塞给他,彻底暴露糙野的东北腔,“打开,姐要喝酒。”
她重重坐下,拉开提包拉链,堂皇的掏出香烟打火机,看到她老练的点烟姿势,庄晓杰咋舌:“你会抽烟?”
不是他少见多怪,实在是狗尾巴草平时给他的人设太温顺,他一直以为她是个脑残乖乖女,才会被眼前这叼烟枪喝老酒的女流氓形象颠覆认知。当醒悟到她原来也是个精分同类后,阵阵喜感取代怒意,似笑非笑问她:“你还会什么?”
狗尾巴草咬一口排骨,大嚼特嚼。
“姐还会开挖掘机。”
“你不是学建筑设计的吗?”
“学设计就不能开挖掘机了么?傻逼。”
她被庄晓杰骂了四年多傻逼,今天终于当面骂回去,可谓因果循环。庄晓杰气一阵笑一阵,大象吃蚊子,无从下口。潇潇雨歇怕他脸上挂不住,插话:“尾巴的老板很器重她,专门送她去蓝翔技校培训过建筑机械操作。她经常到工地监督施工,在男人堆里混久了,性格比较糙。”
庄晓杰皮咬牙假笑:“我认识她比你久,早就知道她糙,可是这家伙在我面前太能装,我没想到她喝醉酒是这副德行。”
狗尾巴草尖声驳斥:“姐这德行怎么了?别看姐平时跟你作小服低的,姐那是喜欢你才宠着你让着你,要是不喜欢你,早动手削你了。”
庄晓杰被她气得哭笑不得,侧身质问:“这么说我该感谢你这些年的不削之恩了?”
“本来就是。”狗尾巴草喝凉白开似的咕噜噜灌下几口酒,气势更足,“我们白羊座是十二星座里最忠犬的,对外火爆强悍,但只要心里认准一个人就会立马变成温顺的小绵羊,不管对方怎么鞭打蹂、躏我们都会死心塌地不离不弃。他要是冷了,我们会把浑身上下的毛全送给他做衣服,他要是饿了,我们会把身上的肉全割下来给他吃,他要我们跪,我们就跪碎膝盖,要我们跑,我们就跑断双腿,要我们等,我们愿意等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哪怕最后只等来一句‘傻逼,你怎么还在这儿”,我们也觉得值。”
她借物言他,字字句句都在为潇潇雨歇告白,庄晓杰怎会听不出来?一张老脸早烧成炭心,眼看她唇舌翻飞,越说越激昂,不禁心虚的瞟了瞟潇潇雨歇。仿佛如有所感,潇潇雨歇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指针转向他,忧伤、失落、怅然若失的情绪在他眼神里一一罗列,一言概括——宝宝很受伤。
庄晓杰筛子当锅盖,气不打一处来,又像猫抓糯米糕,脱不了爪子,只好恼羞成怒打断胡言乱语的女人:“你特么别说了!没见周围人都盯着看啊,自己丢脸也别连累我们!”
狗尾巴草一掌击中桌面,将酒杯酒瓶震成不倒翁。
“嘴是我的,脸也是我的,我说话丢脸跟你有什么关系?叫你一声主子还当真了,姐这样的贵宾犬你养不起!”
她全然是泼妇撒酒疯的架势,庄晓杰还真不想自贬身价陪她骂街,气冲冲低吼:“行行行,算你厉害,我惹不起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狗尾巴草笑得神气活现:“姐本来就厉害,是你有眼不识金镶玉。”
“切,酒壮怂人胆。”
“哈哈哈,钱艹贱人菊。”
“你是不是存心找死啊!”
庄晓杰下意识卷起袖子,后来又想干脆吓唬吓唬她,便伸手揪住她的衣领。潇潇雨歇以为他真要修理狗尾巴草,忙跳起来阻拦,谁知庄晓杰还没碰到狗尾巴草头发丝,醉酒的女人便呜呜的痛哭起来,哭着哭着又恢复一贯的脱线少女风,拉着庄晓杰袖子哀泣。
“大大~你能不能对潇潇好点啊,他真的好可怜啊,你不知道他为了不被你嫌弃,偷偷做了多少努力。你说他胖,他就拼命减肥,每天只吃两个苹果一杯酸奶。你叫他低调,他现在□□都隐身,微博也不敢发。你跟他合作的每一部剧他都会花很多时间琢磨录音,比对待工作还认真。他这段时间接了好多剧,有很多都是他不喜欢的,就因为那些剧的策划手里也有你的剧,他求别人让他进剧组,哪怕配一句话的群杂也行,只求能跟你同框……大大,你看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以后别再对他冷言冷语了……”
她哭得伤心欲绝,底妆花成调色盘,黄的黄,白的白,红的红,粉的粉,再配上一条条眼线睫毛膏融成的黑色瀑布,面目全非惨绝人寰。店里的顾客员工早留意到这个不停出洋相的傻大姐,悄悄张望回顾交头接耳,巴不得闹剧再精彩一点。庄晓杰无比暴躁,狗尾巴草蠢蛋犯二,愿意当马戏团的动物任人取乐,可他不想陪她当这个驯兽师啊,火速叫来服务员买单付钱,放弃讨价还价,还舍弃了平素喜爱的发、票刮奖娱乐,一心只想离开这是非之地。狗尾巴草又哭又闹,学树懒挂在他身上不撒手。
“大大,别拉黑我!别拉黑我!”
庄晓杰拖着她勉强移动几步便累得气喘吁吁,无可奈何的向潇潇雨歇求助。
“你愣着干嘛?还不把这傻逼架走!”
“哦!”
潇潇雨歇得他允许方敢近身,赶上来拉开狗尾巴草,连拖带拽弄出门去。二锅头后劲足,狗尾巴草离店不久便醉成烂泥,搀不动扶不起,只好由潇潇雨歇驮运。庄晓杰累出一身热汗,在路边叉腰大骂:“这死猪婆太能折腾了,我要是有这种女儿,我就……”
他本想说“我就把她射到墙上去”,可转念一想,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毁之可惜,便改口道:“我就把她好好养大,送给我的仇人当媳妇,把他们一家三代全毁了。”
潇潇雨歇被逗笑了,替朋友辩解:“尾巴平时很乖,今天喝多了才失常的。”
刚才他倒是一直温柔体贴的照顾狗尾巴草,喂她喝水给她擦脸,还去便利店买橡皮筋帮她扎起一头乱发,举手投足洋溢浓浓父爱。庄晓杰不喜欢少年老成,但必须承认像潇潇雨歇这般温良忠厚的男人少之又少,一时八卦心涌动,问他:“我看你挺喜欢女人啊,怎么会变弯呢?”
潇潇雨歇笑道:“我是喜欢女人啊,把她们当姐妹朋友,可是只有男人能让我动那种念头。”
那种念头是什么自不必提,庄晓杰咳嗽一声,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男人的?”
“小学五年级吧。”潇潇雨歇看他一眼,主动交代,“当时班里来了个实习男老师,他人很好,很喜欢学生,对我尤其好。”
“怎么个好法?”
“常常跟我聊天,辅导我写作业,给我讲故事,借书给我看,有时还领我去他家里玩,亲手做饭给我吃。他最拿手的是阳春面,自己擀面条,用葱花香油垫底,再放上很多很多青菜。每次都会一边看我吃面一边笑着提醒我多吃蔬菜。”
庄晓杰想起潇潇雨歇来上海的那个夜晚,自己也曾亲手为他煮了一碗铺满青菜的面条,难道那就是促使对方爱上他的契机?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正经问:“你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那个老师?”
夜色掩盖了所有颜色,但潇潇雨歇肯定脸红了,略微羞涩的笑道:“被你发现了,这个算诱因吧,那晚在你家,你请我吃面还跟他说了同样的话,我就情不自禁动心了。”
庄晓杰“呵呵”两声,数落:“你还跟我玩替身梗,狗血文看多了吧!?”
潇潇雨歇摇头:“也不算替身啦,他比你长得好看,人也比你温柔得多。”
“你麻痹……”
“可是我喜欢你不仅仅因为你像他。”
“哈?”
“你脾气坏、性子急、心眼小、嘴巴毒,情绪暴躁反复无常,骄傲自满目中无人……”
庄晓杰听潇潇雨歇吐出一长串贬义词,哪像在描述心上人,炸毛质问:“你这样评价我,是想证明自己是建、国以来的头号睁眼瞎吗?”
“当然不是。”潇潇雨歇一副“逗你玩”的语气,露出再会伊始第一次由衷的欢笑,满载宠溺与恋慕。
“你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总在人心最寒冷的时候送去温暖和希望,只是看到你的ID就让人很安心,尾巴说有三更弦断在什么事都能搞定,我也觉得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