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中渐渐有了光彩,他抚摸着她的长发,就像小时候一样,他凝视着女儿的脸庞,轻轻地说,“月明,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娘了……”
父亲很少跟她提母亲的事情,似乎将他和母亲的过往珍重地藏了起来,藏在一个小小的地方,任谁也无法进入。
“很像吗?”她问。
“嗯,眼睛像你这样又大又亮,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鼻子又挺又直,嘴巴小小的,下巴尖尖的……”
她忍不住笑了,“那我和玉烟就是照着母亲的样子长的吧……”
“你的性子更像,玉烟那孩子不声不响的,有时候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父亲终于说到了玉烟。他有些难过,似乎不知道如何继续说下去,良久才道,“我知道玉烟是很爱你这个姐姐的,她也想不到,那药竟会给人带来如此大的变化……”
她黯然,体内的血却开始翻腾着,汹涌着,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大叫:“是她害你的!是她将你变成了怪物!”
另一个声音却冷静地反驳,“那是因为她爱着你,不愿意你就此死去……”
前一个声音继续嗤笑道,“想想吧,从此你就是个人见人怕的怪物!你的父亲那么钟爱你,还不是想一掌劈死你?”
冷静的声音道:“这也是权宜之计,若传出江湖,玄机山庄岂非声名狼藉?”
两个声音不停地争吵着,无休无止。她忍不住捂住耳朵大叫起来,“你们住口!”
所有的声音一齐消失了,父亲按住她的肩膀,忧虑万分地看着她。他叹着气,临走时说:“月明,那药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的害处,你暂且藏在这里,我与你周爷爷观察一段时日,再看看可有抑制变化的方法。”
药庐里的典籍多如牛毛,周爷爷和父亲彻夜不休地翻找,不肯放过任何的只言片语。然而典籍翻遍,却未有任何记载。玉烟所提到阁楼中的怪书,父亲拂去尘灰,一行不漏地逐页查找,然而只找到制药的配方,却只字未提到解药。
这世间没有什么药,可以将一个狼人转化为人。
父亲绝望了,他发疯一般将先祖留下的珍贵典籍一本本扔进火盆,听任汹涌窜起的火舌舔过那些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书页,化为灰烬。
周爷爷奋不顾身地从火盆中捞起来几本,甚为可惜,“多好的书啊,字字珠玑,学医的人拿到手,足以成为一代神医,烧了岂不可惜?”
“没有用,统统都没有用,都是废纸!”父亲狂喊,飞起一脚将火盆踢翻,犹自不解恨,在灰烬之上重重踩了几脚,“什么神医,都是骗子!统统都是骗子!统统救不回我的女儿!”
周爷爷前来探望她时,跟她说,那一次,父亲哭了。
他一个半百的男人,曾在江湖上意气风发,叱咤风云的男人,蹲在覆灭的火盆前,哭得像一个孩子,既伤心又无助。
她无法想象那样令人肝肠寸断的场景。
从小到大,她从未见父亲落泪。
山庄的人都有些怕父亲,因为他不怒自威,天然之中有一种迫人的气势。下人犯了错,他不用厉声指责,也不用杖责,只用冷然的眼睛看一眼,便令人无端生气一股寒意。
她自是不怕父亲。父亲的肩膀宽广厚实,曾经驮着幼小的她徜徉山间。父亲的手温和有力,曾经牵着她,走过万水千山。父亲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总是带着慈爱和无比的骄傲。
她还记得十四岁那年,嘉兴武林大会之上,她身着一身红衣,在人群之中观看台上的刀光剑影。
她如痴如醉地看着台上那叫欧飞扬的少年,而周围的人却在如痴如醉地看着她。
窃窃私语陆续传入她的耳朵:
“好看,真好看……”
“俊逸至极,明艳动人,我竟找不出好词来形容她了!”
“看她年纪,不过十四五岁,这要是长大了,岂非倾国倾城?”
“看到没?那边不停往这边看的女子可是花月娇?眼睛里都快冒酸水了……”
“能不嫉妒吗?她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号看来要不保了……”
“有谁知道这是,哪家的姑娘?”
底下的嗡嗡声,越来越响,开始肆无忌惮起来。这些江湖子弟,口无遮拦,不拘世俗。她脸红起来,又羞又窘地看着坐在不远处席上的父亲。父亲也留意到了,忽然站起身来,向她走来。
他站在她的身边,用那威严的眼光扫视着众人,方才蜜蜂一般的嗡嗡声嘎然而止,一片安静。
后来父亲说,他其实当时心里充满了骄傲,他想大声告诉众人:“看,这是我庄太恒的女儿!我庄家未来的继承人!不是你们这些阿猫阿狗高攀得起的!”
她无法想象,那样威严,那样意气风发,那样骄傲的父亲,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地哭泣。
没有解药,从此满月之夜是她的噩梦。
那挂在高空的银月,散发着有一种不可抵挡的魔力。她的身体感应着神秘力量的呼唤,涌动着狼族的野性,叫嚣着突破人类的躯壳,令她化身为狼,对于鲜血充满了疯狂的渴望。
她在山洞之中咆哮翻滚,腾挪跌宕,想要冲出重围。但是山洞密室机关精巧,她根本无法从中逃脱。
每个月的十五,一年十二个月,她要生生经受十二次炼狱般的煎熬。
父亲的安抚,已不能令她在清醒的时刻平静下来。她越来越暴躁,越来越恨玉烟。
都是她!一切都是她!令她人不像,鬼不像鬼!如今她在炼狱之中饱受痛苦,玉烟凭什么过得逍遥自在?
她向父亲咆哮,高声地咒骂玉烟。渐渐地,父亲不再出现。送饭的人,本来是周爷爷,他每天会跟她说说话,让她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着什么事。可是后来,周爷爷也不再出现。
这两个曾经最疼爱她的人,终于放弃她了!
她一日日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洞之中,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玉烟,骂天,骂地,骂命运何其不公,要令她遭受这世间最大的折磨。
终于有一天,她对着寒潭之水,痴痴看着自己的绝世容颜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而动听,
“大小姐……”
有那么一刻,她几乎是狂喜般跳起来,满心以为是飞扬来看她了。
她一定是欢喜得疯了,那声音跟飞扬一点也不像,何况飞扬也不会叫她大小姐,他会一声声无比温柔地唤她:“月明!”
“你是谁?”她如冷水浇头凉了心,无精打采地问。
“大小姐,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上官龙……”
“上官龙?”她在记忆之中搜索着这个名字,发现毫无印象。“不记得……”
“大小姐,你再想想,三年前在山庄下的林子里,你曾救过一个右手伤残的人……”
她想起来了,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她央求玉烟陪她去骑马,玉烟却又缩在藏书阁中看书,说什么也不去。她一气之下,独自策马,在山庄下的林子里驰骋。
不料在路上竟看到一条若有若无的血迹,她好奇心起,顺着那条血迹一路找到一个洞穴之中。一个男人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右臂虽然包扎过了,却依旧血流如注。
她跟着父亲行走江湖,身上习惯携带常用的药物,什么止血药粉,金疮药,解毒丸,用一个油纸包层层包裹,应有尽有。
她皱着眉头,忍着不适,把男人右臂上染血的绑带解开,露出模糊的血肉,将身上的止血药尽数倒上,再将绑带重新紧紧地包扎。
她本想就此离开,可一想,这男子在这荒洞了没吃没喝,伤势严重,如此一走了之,岂非还是活不了?干脆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
她费劲将男子扶上马,送到药庐让周爷爷诊治。后来遇到飞扬来山庄,她春心萌动,便抛之脑后,哪里想得起分毫?
“原来是你?你后来留在周爷爷那里了吗?”
“不错,周老爷子为我治好了手上的臂膀,虽然无法运力,却是行动无碍。他见我可怜,便禀明庄主,让我留在山庄,在药庐做事。”
“周爷爷倒是好心!”她不觉冷笑,“现在怎么换你送饭了?”
上官龙沉默了一下,轻轻回答,“周老爷子已经仙逝了……”
她一呆,不觉动容,“周爷爷他……他死了?”
“已经有一个月了……”
她的嘴里泛起浓浓的苦涩,原来她错怪了周爷爷,不是他不来,是他永远也不能来了。
她猛然捂住了眼睛,不让眼中的热泪滴下。她恼恨着自己,明明发过誓了,从今以后,要将悲伤埋葬的——悲伤是顶顶无用的东西,只会叫人软弱,屈从于命运。
她用袖子抹去眼中的温热,重新挺起脊背。
“上官龙,你还在吗?”
他低沉的声音立刻传来,“在。”
“给我说说上面的事吧……”她看着高高的洞顶,想象着那后面站着的人,长着什么样的脸庞。
她早就忘记上官龙的模样了。就连飞扬的脸,在她的梦中,初时清晰无比,渐渐也变得模糊了细节,只剩下一个轮廓。
有时候,一个人拼命想要挽留的东西,却怎么也敌不过这世间最无情的敌人——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