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形想必昭容已经司空见惯,她手中拿着一个大红的帖子,笑着走过来,“不要吵了,厨房刚做了炸糕,谁想第一个吃到得跑快点……”
话音未落,两个孩子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随风十分佩服,“昭容,还是你有办法……咦,手里拿的什么?”
“是江州王府送来的请柬,原来三天之后他家的公子要迎娶唐尚书的女儿锦心。”
“唐锦心?呵呵,这丫头终于嫁进了江州王府,算不算心愿得偿呢?”云随风将喜帖翻来覆去地看,笑了起来。
“你别光顾着笑,江州王府不比寻常人家,我们好好备一份礼才行……”昭容娇嗔了一声,伸出手指点了点云随风的脑袋,忽然一抬眼看到了灵越,顿时收回了手指,不好意思地点头致意,“小哥,你说完话出来了?”
呆愣住的灵越半天回过神来点点头,昭容“呀”了一声,忙对随风说道,“婆婆跟前想来没人照看,我去看看……”
刘大夫见灵越出来,忙起身拿起医箱,向云随风告辞。
“老夫人都跟你说什么了?”他一边走,一边好奇地问。
“没有说什么,不过是问我哪里人,可曾婚配之类的话吧。”灵越心不在焉地回答。
刘大夫笑道:“莫非看你长得俊秀,竟想给你做媒不成?”
灵越没有答话,她的心被一个可怕的猜疑占据着,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神情恍惚地走出大门,街上熙熙攘攘的马车恍若无物,沿街叫卖的人群倏然不见,她直愣愣地走上街道,像一缕飘忽的亡魂。
腊月下旬,天黑得早,转瞬的功夫,墨蓝的天空上已经繁星如钻,一弯淡月照着城中的积雪,屋顶上露出红红黑黑的瓦片。
灵越一身青黑色的衣衫,似要融于裸露的屋脊之中。她望着底下渐渐灯火通明的江州王府,忽然纵身一跳,轻飘飘地落在一片梅林之中,如花瓣,如流云。
梅林之侧是一排房屋,开有许多雕花窗格,在在最右侧的窗格内有烛光映着,窗格下有一个小小花圃,窗内烛光映着花圃四周的雕花木栏,和花圃之内的残雪点点。
灵越正欲离开,忽听得屋内传出一声轻笑,一个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说道,“方才公子嫌晚饭怪油腻的没有胃口,吩咐下来煮碗鸡丝汤面,我现在煮好了却有事走不开,你们两个小妮子谁去送一下?”
“我去,我去!”两个娇软的声音同时争道。
那女子沉吟片刻,笑道:“阿娇去吧!只怕过了几日,阿娇想服侍公子,都要看唐大小姐的脸色了!”
“柳姐又取笑我!”一个娇糯的声音半是羞涩,半是窃喜。
灵越缩在梅树之侧,屏住气息,望门口张望。一会,一个穿着水红袄儿,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含着笑,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走出门来。
灵越跟着她身后,顺着曲曲折折的画廊进了一处宅院。那院中并无人值守,翠竹森森,映着残雪,月光疏淡,颇有几分诗意。
阿娇提着食盒轻叩房门,却无人应答,只听到落子之声不绝。她踌躇片刻,只得再次叩门。半晌,灵越方听到一个清冽的声音淡淡地道:“进来!”
门开了,阿娇站在门口福了一礼,“公子要的汤面做好了。”
“嗯,放在桌子上退下吧。”
灵越微微一怔,这声音并不像路小山的声音。她心中的希望如肥皂泡一般,嘭嘭嘭瞬间破灭,说不出是绝望还是悲伤。
门又关上,那叫阿娇的姑娘低着头,走出了宅院。
灵越绕过花圃,藏在了窗格之下,手指在窗纸上轻戳一洞,贴眼看去,只看一眼,便似冰封了一般。
屋内烛光影映,一个青年男子端坐案前,虽然侧向而坐,只看到半边侧颜,身形却极是挺拔,头戴白玉冠,漆黑的头发如瀑,说不出的俊逸潇洒。
可这浑身散发着贵气的男子,并不是路小山……
灵越失意地伏在窗上,却不料那窗格并不牢固,咔嚓一声脆响,顿时惊动了屋中人。
“什么人?”一声轻叱传来,灵越忙飞身而起,跃到屋顶之上,使出全身之力,飞奔起来。谁知她身形虽快,身后的身影也不慢,如影如形,越来越近,就在咫尺之间。
底下的江州王府一阵嘈杂声响,有人高呼,“抓刺客!”接着整个王府便似苏醒的蜂巢一般,各屋人马如蜂子般涌了出来,火把映得整个王府宛如白昼。
灵越并不理会,一意狂奔,很快逃出江州王府,落在一片柳林之中。
月光黯淡,柳林残雪将尽,只有点点微光。她刚在一棵树上落定,那条黑色的身影也如飞鸟一般栖在枝头。
那人轻笑,“咦,怎么不逃了?好久没有舒展筋骨,今日真是畅快……”
那声音低沉之中,带着一丝嘲讽,曾令灵越魂牵梦萦。
她浑身颤抖起来,心中千万个声音恨不得齐声向他呼唤:路小山,你真的没死,你真的没死!是我呀,是我!
路小山见她不说话,又跃到近前的枝头,“喂,你怎么不说话?你到江州王府有何企图?”
疏淡的月光,映照出他苍白的面容,那眼睛之中闪动的光芒,像此刻头上的寒星。
热潮汹涌,滚过灵越的心胸,几乎将她淹没,她好想不顾一切扑进他的怀里,诉说对他的思念,对他的愧疚,对他的情意。
然而柳枝如画,落在路小山的胸口,纵横交错,暗重的黑影忽然变得一片鲜红。她在踏出脚步的那一刹那之间犹疑了,胆怯了,退缩了。
是她,曾将锋利的刀锋,毫不犹豫地刺进他的胸膛。
那一刻,他是震惊,是绝望,是怜悯,还是悲伤?
纵然那胸膛此刻已经结疤,那心头的伤呢?
若非已对她死心,怎会待在王府之中,安然去娶唐锦心?
“若是你娶了别人,我必定要将你抢回来……”那夜,她凝视着篝火之畔安睡的路小山,情意荡漾,心里悄悄地发誓。然后今时今日,她却失去了理直气壮的底气。
她还抢得回来吗?
纵然抢回来,那被她重创的心,是否还有她的位置?
她一时彷徨起来,脚下的枝桠颤抖不已,恍若她此刻翻腾不定的心。
唐锦心痴情的眼眸忽然出现在她眼前,那火一样热情的女子,必定能慰藉他冰冷受伤的心吧?
滚烫的眼泪弥漫开来,她缓缓展露笑颜,凝望着黑暗中的路小山。
再见,路小山。
只愿你从此安好,做江湖浪子也罢,做富贵公子也罢,随心所欲,畅意平生。
“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他欺身上来,手中指爪如电,袭向灵越的面目。
他的武功本就比灵越高出许多,一抓之下,灵越急忙躲闪,头上的发钗却被他猛然抽出,一时乌发如篷,青丝随风飘荡。
路小山万万没想到偷入江州王府的竟是一个女子,不觉微微一怔。等回过神来,只见柳林寂寂,雪色清冷,天边新月朦胧,哪里还有那女子的芳踪?
三日之后的京城,融雪早已消失无痕,艳阳高照,一片喜气洋洋。
江州王府外喜乐声声,霹雳啪啦的鞭炮震天响,连绵数里,皆是红妆。从临近的回雁塔上望去,大红的迎亲队伍已到了几条街外,这边还有人尚未出王府呢。街道两旁站满了围观的百姓,真是热闹非凡。
行在队伍前面的一匹骏马上,新郎倌一身大红喜服身姿绰约俊朗不凡,不停地向人群拱手致意,纵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也能感受到那洋溢的幸福。队伍如赤蛇一般,蜿蜒着朝尚书府而去。
灵越站在塔楼之上,缓缓收回了怅然的目光,无力放下了斗笠上的面纱。
明明心痛如绞,为什么还要亲眼看着他娶了别人呢?
是对自己的惩罚,还是对他的祝福呢?
灵越也说不清,道不明。
她垂下眼帘,一滴眼泪在睫间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流到嘴角,苦咸而酸涩。
她听凭自己的身躯缓慢沿着层层旋梯而下。冬日的阳光从浓抹彩绘的飞檐之间透过来,她不知道身在几层,心中痛苦难以抑制,茫然在窗边停下来,抬头望向天空。
长天辽阔,竟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她展开双臂,身形如蝶,飘出窗外。
那塔下分明只是青砖铺的地面,古朴整洁,忽然一道颀长的身影冲了过来,张开双臂。
灵越从天而降,落入那人的怀抱之中。
太阳在他的身后,将他的面目勾勒出暗淡的剪影,却依旧能看到浓黑的双眉,黑亮的眸子,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他!
灵越的眼前一阵晕眩,这一定是梦吧,他明明去娶亲了。
她痴痴地看着路小山,“路小山,在梦里见到你真好……你纵然娶了别人,我……不怪你。”
“咦,真叫人失望啊!”他的笑声那么分明,“我还希望你能当街抢亲呢!”
这不是梦!
灵越伸出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那触感是如此真实,怎会是梦?
她从他怀中跳了下来,“路小山?怎么是你?你刚刚不是当了新郎倌,去迎亲了吗?”
他微笑,“你亲眼看见了?”
“我……”灵越细想,刚才她也没看见新郎的面目,身形跟路小山倒有几分相似。